2020年,中國留學生們經(jīng)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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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 -
過去一年,人們在疫情中經(jīng)歷隔離,一切都慢下來。其中,受沖擊最大的群體之一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留學生們。他們有的不得不終止學業(yè),有的轉(zhuǎn)成線上學習;有的滯留國外,有家歸不得;有的歷經(jīng)艱難搶到昂貴的機票,卻遇到防疫政策的一變再變;有的為了把寵物接回國內(nèi),費盡心力。《知識分子》收集了五位留學生的自述,回顧他們在2020年的經(jīng)歷,是為年終總結(jié)之一。
撰文 | 留學生們
責編 | 王一葦 張婉瑩 陳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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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學生:艱難回國路
心系家里憂心如焚的母親和患病的姨媽,剛從法學院畢業(yè)的何圓圓放棄在紐約剛找到的律師工作,計劃回家。但昂貴的機票只是第一道關卡??吹健半p陰性”政策出臺的那一刻,她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絕望?;貒埃?jīng)歷“驚魂”幾日,又因為在網(wǎng)絡上為留學生發(fā)聲,受到鋪天蓋地的指責。應受訪者保護隱私的要求,何圓圓為化名。文中所述時間均為美國東部時間。
2020年4月,大約春假的時候,美國疫情暴發(fā)。我當時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讀法律碩士,居家隔離了一個多月。5、6月份,我一直糾結(jié)要不要回國。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回家過年,非常想念家人。和我親近的姨媽確診腎部腫瘤,在醫(yī)院做了手術,病情好轉(zhuǎn)了許多,雖然有媽媽全程照顧,但我仍舊擔心。
但當時,我還想繼續(xù)在美國讀博,由于特朗普政府給國際留學生設置重重關卡,如果回國,近期能拿到簽證繼續(xù)自己的學術夢想幾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退一萬步,就算簽證不被阻攔,所謂“第三國兩周洗白”的程序在精力和金錢意義上都是巨大的折磨。
疫情中因為思念家人,我無數(shù)次地想回去,于是每天在微博上刷著“北美票帝”的回國經(jīng)驗貼,只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或者航班。留言里,我看到有的人以每次一百六十多美元的價格連做好幾次核酸檢測,只是為了湊一個最好的時間去換得領事館的綠碼有效期,可以完全覆蓋第三國轉(zhuǎn)機的時間(注:美國不同檢測機構(gòu)出具核酸報告的日期不同,領事館要求拿到核酸報告后立即上傳陰性證明,審核后給綠碼,當時綠碼的有效期一般是72個小時左右,也會根據(jù)地區(qū)或機構(gòu)不同浮動,在60-80個小時之間。如果購買的轉(zhuǎn)機第二程機票時間在三天后,核酸檢測證明就有可能在上第二程飛機前失效。一開始,領事館的審批時間約為6-8小時,后來則24小時開工,線上審批);有些人抱怨自己的航班被取消,五六萬的機票只退回一張代金劵;有些人被黃牛哄騙,求助無門;有人在美國國內(nèi)轉(zhuǎn)了很多趟飛機,終于到達了洛杉磯或西雅圖,坐上了回國的航班……我看了許許多多的網(wǎng)絡分享帖,的的確確被嚇到了,我的家庭不是父母可以輕輕松松拿出來十幾萬供我回國的類型,碩士學費是靠學校的獎學金和我自己的遠程兼職共同繳納的。所以我想,如果可以拿到簽證,我就再熬一熬。
當時,我的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課程停止,每天都在隔離,幾乎不和人接觸,和外界的交流完全依靠Zoom視頻。非常偶爾地,會和我美國室友隔著廚房,保持安全距離(social distance)聊天。失去了社會支持,整個世界就只剩下自己。焦慮,不安,孤立無援,我成了海里的一座小島,感覺隨時會被吞沒。
我住的公寓樓下有個很內(nèi)向的中國姑娘,她買到8月份的機票之后,回國的當天,在公寓自殺了。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在家里大哭了一場。我并不認識她,如果早點相識,以我的個性,起碼會厚著臉皮讓她來家里吃飯閑聊,一起去沒有人的湖泊劃劃船。因為隔離和獨立生活,她沒能撐過那段時間。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病毒已經(jīng)不再那么可怕了,可怕的是人內(nèi)心的痛苦。人真的不是只有吃飯睡覺就可以活下去,也需要意義和精神支持。在國外,大部分的我們并沒有堅實的社交關系和文化歸屬感,這是語言能力再出眾也無法逾越的障礙。我們來國外就是為了學習或工作,在學習和工作中受到?jīng)_擊,同時也在重建自我。與他人交往很重要,一旦這個部分停滯,生活中沒有了快樂的來源,而嚴苛的課業(yè)要求和考試壓力依舊,重心就會歪掉。就像是被秤砣壓彎了的天平,整個人會掉下去。
9月,考慮到網(wǎng)絡授課的學費性價比不高,我放棄了明年在法學院繼續(xù)攻讀實務型法學博士(Juris Doctor)的打算,轉(zhuǎn)而在曼哈頓的一家小型律所確定了工作,11月入職。10月下旬,我從明尼蘇達來到紐約找房子,唯一的擔憂是律所要求我去新澤西的臨時辦公室上班,而非遠程辦公,實體到崗無疑增加了感染的風險。我來自單親家庭,家里只有我一個孩子。國內(nèi)媒體上,美國早已水深火熱。我母親容易焦慮,覺得美國不論從哪個方面都非常危險,我無論如何寬慰解釋,她都不愿意相信我的話,聽說我要在紐約開始上班,擔心得不行,幾乎整夜無法入睡,每天都打電話來催,要我快快買機票回家。
我疲憊不已,看著之后的可能需要的簽證手續(xù),紐約高昂的生活費用,還有之前欠下的學貸,無數(shù)的情愫涌上心頭。最后下定決心,不管怎么樣也要先回去,于是買好了11月底,一直被大家公認為最靠譜的去首爾轉(zhuǎn)機的韓亞航空機票。10月21日,我打電話跟公司溝通解除合同,開始收拾在美國的家當細軟。
10月30日,芝加哥大使館公布 “雙陰性” 要求,通知所有搭乘航班赴華人員必須進行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及血清特異IgM抗體檢測,兩項檢測都是陰性才能入境,且檢測+出結(jié)果+出健康碼的時限要求在48小時之內(nèi)。
看到這個消息時,我還沒找到房子,住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家Airbnb。那個晚上真是我人生數(shù)一數(shù)二的“恐怖”夜晚。崩潰之下,我只能毫無頭緒地在微博上搜索。胡亂搜尋了很久,認識了許多和我一樣回不去的網(wǎng)友們,一晚上進了十幾個類似名為“(XXX地)回國&核酸血清檢測交流”的群,每個群都有四百多號人。大家都在問,雙陰政策里面的血清檢測是什么?什么是lgM和lgG?要是有人是無癥狀感染后已經(jīng)康復怎么辦?美國有符合大使館要求單獨檢測lgM的機構(gòu)嗎?血清檢測的結(jié)果會讓已經(jīng)得過的海外中國公民永遠無法回國了嗎?在哪里能做血清檢測?又在哪里能做兩天內(nèi)能出結(jié)果的血清檢測?“北美票帝” 的微博討論區(qū)中,一位稱自己是美國第三大參比實驗室(reference lab)從業(yè)人員的網(wǎng)友表示,她所處的實驗室也暫時不提供這種檢測。在群里的留學生們一起做搜索做到了半夜,把美國幾個大城市的實驗室和診所搜了一個遍,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實驗室,恐怕現(xiàn)在暫時沒有。
何圓圓看到的微博信息
而即使真有這樣的實驗室,我們也要掐時間48小時內(nèi)做完兩個檢測、出結(jié)果、遞交領事館,再從里領事館里拿到綠碼。畢竟美國不是中國的工作機制,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五點之后真的會下班關掉郵件不干活了。如果運氣不太好遇上了航班周一飛,周末檢測機構(gòu)是絕對不會上班的。我們當時心灰意冷地覺得,這條規(guī)定,幾乎是徹底地把留學生能回去的可能性掐死,我們是徹底的難民了。
對我個人來說,這個政策意味著什么呢?就在“雙陰政策”公布的一周前,我因為決定回國,也搶到了以為萬無一失的首爾中轉(zhuǎn)機票,就堅定地退掉曼哈頓律所的工作offer,這意味著我的“未被雇傭期”開始計時。也就是說,我要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月中找到一份新的工作才能繼續(xù)以合法身份留在美國。如若我之后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離開美國,可能就要成為“黑戶”。當時的曼哈頓很多辦公樓已經(jīng)人去樓空,法律公司都在尋求自保,找到工作已是極大的幸運,而主動辭去工作的我,所有的理智仿佛都被掏空,失去了幾乎所有想辦法的力氣。
我發(fā)微博吐槽,卻被網(wǎng)友攻訐辱罵,他們說: “怎么了,沒錢回不來啊,不服忍著”; “你想回來你早就回來了,裝什么裝啊”; “真是嬌氣,多加點錢買點機票就回來了比在這兒嗶嗶好多了”; “我反正沒覺得不妥,我覺得我的祖國在保護我?!边€有人說,“祖國建設的時候沒你,千里投毒你第一名”。看到這些話的時候,心里的委屈幾乎決堤,只能苦笑。曾在2020年一月份疫情最嚴重的時候?qū)嬍畴y安,在圖書館看不下去任何書的我,在還背負著學貸的情況下找朋友借人民幣,一千一千地往武漢捐錢,和本地留學生一起籌措物資往國內(nèi)寄。三月份頂住了爆發(fā)的壓力,安撫住了家人,為了不增加邊防檢疫的負擔,在什么管控都沒有、航班也沒有貴得那么離譜的時候,沒有回國。從未想到,今日也是因為沒有早點回去,居然被我的同胞戴上一頂 “自私” 的大帽子。
何圓圓向國內(nèi)慈善機構(gòu)捐款的截圖
雙陰政策出臺的時候,身邊其他同樣是國際生但是不同國籍的同學們紛紛回國,我辭掉了工作,買好了機票卻只能留在這里。群里許多和我一樣的留學生也是簽證快要到期,我們天南地北地討論之后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不止一個人提到了申請 “難民簽證” 的可能。那也是二十多年以來, “移民監(jiān)獄”第一次不是以 “戲謔” 和 “與我不相干” 的口吻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那時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我現(xiàn)在離這個詞如此之近。
我很幸運,在已經(jīng)放棄種種掙扎后,雙陰政策政策頒布的第四天,也就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日,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一位好心的學姐給我推薦了一個紐約當?shù)氐穆眯猩?,告訴我,可以試試刷雙陰性政策正式實施之前轉(zhuǎn)機回國的機票。等待出票的那幾天,幾乎觸底的處境反倒讓我生出了一種平靜感。最壞的情況當時已經(jīng)在發(fā)生,失去工作,無法回家,只能眼睜睜看著簽證一步步走向過期。到那時,我肯定沒有錢去請移民律師,想來成為黑戶之后繼續(xù)求學的夢想也會徹底泡湯。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我,人生仿佛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我也不知身在何方。幫我刷票的工作人員每天都很緊張地給我更新消息,告訴我有哪些票沒搶到,或者還有多少個小時新政策就開始實施了。我反倒不斷地在安慰對方,告訴她沒有關系,有沒有票我都能接受,之后我再慢慢想辦法就好了。以至于最后她都在不斷地感嘆:“你真的好樂觀啊?!?沒有任何辦法,我只能去接受這份“別無選擇“的豁達和樂觀。
我退掉紐約的Airbnb,重新回到明尼蘇達的公寓。11月4號早上,我和室友從前一晚郁悶的宿醉中醒來,看到了美國大選里民主黨逆風翻盤。也就是那一天,能夠只憑核酸報告就能離開美國去第三國轉(zhuǎn)機的最后一天,旅行社幫我刷到了票。從得到消息開始,我沒有吃飯和喝一口水,把一切都拿來賭上了這張機票。我來不及跟任何朋友和教授告別,來不及收拾任何行李,只帶上了電腦和護照和一個裝了幾件內(nèi)衣、一件毛衣、一條牛仔褲和幾本書的箱子,把在美國生活一年半所有積攢的家當全部留在明尼蘇達的公寓,交給了室友(現(xiàn)在,感謝我靠譜的美國室友,它們在回國的路上)。早上,我急匆匆地做了一個加急的核酸檢驗,還沒有任何結(jié)果的時候就坐上了去洛杉磯的境內(nèi)航班。落地洛杉磯的時候我才收到了核酸陰性的檢驗報告,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要回家了。
何圓圓離開洛杉磯前往首爾的飛機留影
到達首爾仁川機場后,終于換到了去上海浦東機場的機票,之前害怕又再一次帶給家人空歡喜的我,此時才敢拿起手機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計算著美國時間,問我: “你為什么這么大晚上還帶著一個口罩在外面走?” 我才告訴她我到了首爾。那個瞬間甚至有些蒙太奇,腦海的畫面里我穿著適應明尼蘇達氣溫的羊毛外套在炎熱的洛杉磯過安檢,身邊是首爾的半夜,空曠的機場大廳里面,到處都是24小時免稅店,人們說著我聽不明白的韓文。而手機視頻那端的國內(nèi)爆發(fā)出尖叫,媽媽和其他的同事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恭喜我做到了,音量傳遞了他們的狂喜。
在洛杉磯機場,我給朋友們寫下一段話:
“因為航空新政策而匆忙離開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了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在曠野中無依無靠的我,在美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堅實的家。但也因為票出得太突然,沒有機會跟這些給了我歸屬感的朋友和老師們好好的告別。只好在處理完繁瑣的登機手續(xù)之后,一個一個地給他們發(fā)短信和打電話,第一個電話完我整個人就不行了,想起了很多過去生活的碎片,在機場哭得路人側(cè)目。
在洛杉磯機場156號候機廳,你可能會看到人群里面一個亞裔姑娘在嗚咽著說著不太清楚的英文,很別扭地在哭,口罩盛住了她的眼淚。擤鼻涕的時候,一個用日文打著電話的大叔嫌棄地離開了原來的座位。她用紙巾擦干凈了臉,換了新的口罩,把機票從背包里掏了出來,準備排隊進機艙。
不管怎么樣一段新的生活肯定是開始了,希望勇氣與我常在?!?/span>
留美學生:為何大學網(wǎng)課是“謀財害命”?
美國疫情暴發(fā)的時候,李語秋是在埃默里大學上學的大三學生。疫情中,她暫停了學業(yè),回到國內(nèi)一家NGO實習。最近,她給學校校報寫了一封信,細數(shù)網(wǎng)課的“罪過”。
給所有在網(wǎng)課中掙扎的學生的一封信:
恭喜你成功地在這個網(wǎng)課地獄里堅持了這么久,真是辛苦了!我不知道你下學期的計劃是什么,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再也不會上網(wǎng)課的。在這封信里我會詳細講述我為什么做出這個選擇。如果你的學校也準備下學期繼續(xù)線上教學,我勸你讀一讀這封信,思考一下教育的初衷,以及網(wǎng)課是否違背了這個初心。
簡而言之,我認為網(wǎng)課違背了我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不僅學不到知識,還謀財害命。
在我們申請大學之際,我們都被中介或者學校的老師問過:“你為什么要上大學?你上大學是為了獲得什么?”我不知道諸君的答案,但是我的答案一直是:我想多了解我感興趣的專業(yè)和我感興趣的其他知識。在我作為埃默里大學學生的前兩年里,我一直奉行著這一觀念。因為好奇,我上了一節(jié)哲學課,隨之把社會學專業(yè)轉(zhuǎn)成了哲學社會學雙專業(yè)。因為感興趣,我在大學期間還嘗試了許多非本專業(yè)的有趣課程,例如現(xiàn)代舞、俄國文學、室內(nèi)攀巖、拉丁語、藝術史、藏語以及中世紀基督教。正是通過學習這些課程,我看到了一個比我見識的世界更廣闊的天地,我認識到了文化間的不同,也看到了人世間相通的苦難和喜樂。如果我不曾上過大學,也許永遠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有機會這樣如饑似渴地汲取有趣的知識。
但是網(wǎng)課剝奪了所有這些大學該有的體驗。
網(wǎng)課和面授課實在大相徑庭,不僅僅是作業(yè)量大幅加碼,學會如何使用網(wǎng)課系統(tǒng)反而占據(jù)了大部分學習時間。本學期我只修了12個學分(4節(jié)課,最少課量),但平均一周就有5個不同類別的作業(yè)要交。然而在以往的學期里,當我修21個學分時(6節(jié)課,幾乎是課量上限),作業(yè)也至多是一周2項。當然,這也是因為我上的課大多是文科課,而文科評分又主要依賴于上課發(fā)言以及期中期末的論文。不過不止我一個人覺得網(wǎng)課是勞心勞力學不到太多知識。我的兩個美國同學也這么認為,一個說自己整天焦慮擔心自己少交了作業(yè),另一個天天因為教授們參差不齊的宣布作業(yè)方式(有的用網(wǎng)站,有的用郵件,有的只在網(wǎng)課時宣布)而花了大量精力在找作業(yè)上。整個學期與其說是在學知識,倒不如說是在和作業(yè)進行障礙跑,與學習這一意義背道而馳。
青海玉樹,李語秋在工作的地方遠程上學校的網(wǎng)課
從我這一學期的經(jīng)歷來看,學到的知識和提升的眼界相較線下課程實在差距過大。但網(wǎng)課的缺點卻不僅僅止于無法提升學識,作為高等教育,它在滿足結(jié)識人脈、拿到文聘以及和朋友享受生活方面都沒有過人之處。
首先,網(wǎng)課完全不能滿足學生想要認識更多同學的心愿。盡管我上學期的每節(jié)課都有要求小組合作,但是一學期下來,我對于我新同學的了解也只限于他們的名字、時區(qū)以及寫作風格。無法面對面的相處,實實在在限制了我們社交的可能。
其次,如果你上大學的目的是最后拿到一紙文聘去求職,你也并不一定要委屈自己上網(wǎng)課。2020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許許多多的學校和公司都經(jīng)歷停擺,即使你選擇在這時不上網(wǎng)課,相信大部分的公司和單位還是會理解的。而且,網(wǎng)課時期的成績忽上忽下不好預測,拿到低分的可能性也比線下要出很高。如此來看,網(wǎng)課反而可能是一個讓GPA不升反降的選擇。
再者,想必大家都已經(jīng)清楚,那些對于大學社交生活的憧憬只能在這個網(wǎng)課時期淪為泡影。國內(nèi),上課的同學們可能隔著好幾個省,在國外,學生們每一次的社交都冒著可能被傳染新冠的危險。
綜上,網(wǎng)課其實并不能滿足大部分學生對于大學教育的期待,不僅不能滿足,網(wǎng)課甚至還要賠進學生們的精神和身體健康。一場病毒大流行里最需要注意的難道不就是健康嗎?
在健康問題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國際學生。
我在3月份回國,開始遠程上網(wǎng)課。我本來以為,自己的課程是周一和周二晚上11點到12點多,應該不會太影響睡眠。但學期開始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由于上課時精神高度集中,下課后很難馬上放松精神入睡。每次上完課,我都需要緩個一兩個小時才能睡著,于是我這個學期的平均入睡時間直線下降到了凌晨三四點。但同時我又試圖兼顧早上9點開始的實習,并與我身邊的家人同事過一樣節(jié)奏的生活。于是不上網(wǎng)課的時候,我又十分努力地按照北京時間作息。然而剛剛調(diào)好的睡眠時間又會被新一周的周一完全擊垮。網(wǎng)課的不規(guī)律作息讓我的生物鐘完全混亂。但是我已經(jīng)算是留美網(wǎng)課生中幸運的了,我的許多同學的課表都是凌晨3到5點的。大部分人的睡眠直接被切成兩段,三四點時要起床聽75到90分鐘的課。這種授課效果不言而喻,但嚴重影響睡眠這一點就給留學生的健康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青海玉樹,李語秋在新翻的地里背拉丁語
我自己也能親眼看到這種危害。據(jù)我所知,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女生,由于不規(guī)律的作息,開始出現(xiàn)月經(jīng)不調(diào)。月經(jīng)是否正常是女性判斷自身健康的最主要因素之一。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我開始惶恐網(wǎng)課到底對我的身體還造成了哪些我不知道的危害。我更覺得悲哀,我既然意識到了網(wǎng)課在迫害我的健康,我竟然對它束手無策,眼睜睜地任由它破壞。而且令我覺得匪夷所思的是,我竟然還是花錢買罪受。高昂的學費一點沒有因為改成網(wǎng)課而減少,我每每想起這些總會覺得,網(wǎng)課實在是“謀財害命”的存在。
我希望讀到這篇文章的你也能思考一下,這樣無法滿足教育初衷還謀財害命的網(wǎng)課是否是必要的,下一個網(wǎng)課學期是否還應該繼續(xù)。我希望大家都去為自己的健康考慮,如果有可能找到工作或志愿者機會,諸位可以選擇去用下個學期做一些對自己和社會有益的事,而不是繼續(xù)在網(wǎng)課里無意義的掙扎。
祝好
李語秋
留英學生:疫情摘掉了我的“濾鏡”
2019年,古典赴英國卡迪夫大學讀新聞學,2020年拿到碩士學位。疫情中,他的留學生活因停課慢了下來,然而回國后,他發(fā)現(xiàn)世界在他身邊加速了。
很多人會覺得滯留在海外的留學生很慘,但我回想起在英國滯留的那段日子,反而是我今年(注:2020年)最開心的時候。
當時的課業(yè)壓力很大,我很想歇一歇喘口氣,正好學院因為疫情停課了。于是,我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做一到兩道菜,在碼論文的同時也有足夠的時間發(fā)呆。我當時的想法是,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段學生時光了,我要抓緊時間,及時行樂。
英國的lockdown政策不嚴。到了夏天疫情稍稍好轉(zhuǎn)的時候,我開始跟朋友在公園見面,野餐,躺在草地上聊八卦,聊到西邊的天空被染成紫色,然后告別。那真是我人生里最愜意的夏天,沒有奔忙,沒有失意,好像除了慵懶也沒有其他的打開方式。
古典在英國疫情間和朋友見面的公園
在這種 “恬不知恥” 的靜好里,我甚至都沒察覺到我身處在一個被疫情顛倒的世界里:大量的人失業(yè),而政府的救濟金沒法馬上到位;英國的GDP下降25%,比08年的金融危機還要糟;威爾士的醫(yī)生和武漢的醫(yī)生一樣崩潰,甚至拿垃圾袋當起了防護服......新聞里描述的英國好像是個平行時空。我認識的朋友,包括我自己,都過著和以前差不多的平靜日子。
真正的兵荒馬亂,從回國找工作開始。
疫情首先影響了我的實習。由于一直買不到機票,我被困在英國,直到7月份才回來,錯過了找實習的最佳時期。而我在香港留學的朋友5、6月份就回國了,找了線下的實習工作。我選擇了線上實習,給國內(nèi)一家媒體作助理,也給美國的一個小媒體寫過幾篇英文報道。但因為見不到人,缺少面對面的線下交流,感覺只是純粹在完成一些任務。
因為疫情影響,很多媒體崗位都沒有開放。8月,我在北京投了一圈媒體,全部止步于面試;9月,我跑到廣州的一家雜志社實習,渴望一個轉(zhuǎn)正的機會,熬了一個月后又逃回了北京;10月,我改變求職期望,把目光投向中小型媒體,面了兩個都中了,最后選擇了其中一家做創(chuàng)投報道的行業(yè)媒體,目前仍在試用期。
有一段時間,我失落,抑郁,覺得自己無論在哪都是個邊緣人。
在英國的時候,這種邊緣感來自于膚色和語言。買東西時遭遇白人店員的不禮貌,我懟不回去;當?shù)赝瑢W開心地說笑,我插不進去一句話;做心理咨詢時,用英語表達不清楚自己的困惑;去醫(yī)院里看病,聽不懂醫(yī)生的指示......在這些微小的瞬間里,我都覺得自己像個二等公民。
回國之后,這種邊緣感沒有減輕。一個學人文社科的留學生,很容易滿腦子星辰大海,喜歡依附在那些似懂非懂的概念里解構(gòu)這個世界。但一扔到求職的汪洋里,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不是。我沒有豐富的經(jīng)歷,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也不懂得如何在面試里表現(xiàn)得自信和強勢一點。在雜志社實習的時候,我每天在潮汐般的挫敗感中匍匐前行:找不到選題,寫不出稿子,覺得這里不需要我。
后來,我有幸在廣州和黃燈老師聊了一次。那時,她寫的《我的二本學生》在網(wǎng)上引起熱議,我就找她聊了聊年輕人的出路問題。在教育紅利不斷消失,就業(yè)環(huán)境愈發(fā)嚴峻的今天,年輕人的出路在哪里?她當時說了一句話,點醒了我:”你們這些好學校的孩子,不肯給自己試錯的時間。人生里就是有一些日子,你會犯錯,你會停滯不前。沒有誰能一直順下去的。”
我忽然意識到,無論是在英國的那段平靜日子,還是邊緣感,都是一些自以為是的想象??傆幸恍┤藳_鋒陷陣,我的平靜完全是他們的堅忍和犧牲托舉出來的;我也沒有邊緣過,只是一個從頭到尾的普通人,不過是有幸見到了星辰大海的樣子,但我也沒有因此而閃耀。
如果說疫情對我有什么改變,那大概就是我摘掉了更多的濾鏡,比以前更了解生活的真實模樣。這個世界沒有那么平,但也沒有那么絕望。在一次次自我推倒和重建后,我終于有了再出發(fā)的勇氣,去做一個更豐盛的人。
留意學生:疫情“把整個計劃都打亂了”
24歲的紀米在意大利米蘭倫巴第地區(qū)留學,疫情中,他結(jié)束了學業(yè),回國工作。以下是他在意大利的見聞。應受訪者保護隱私的要求,紀米為化名。
3月時,意大利在歐洲國家中算疫情較為嚴重的國家之一,但除了進超市買菜政府要求強制戴口罩,街上戴口罩的本地人并沒有很多。最先對當?shù)匾咔橛芯X的是華人餐館,即便生意不錯,華人餐館也紛紛關門歇業(yè)來盡量減少聚集與接觸。這苦了我們這些靠中餐過活的華人留學生,學校周邊有家很好吃的中餐館,疫情后,我?guī)缀踉僖矝]有吃過。
可能因為清楚國內(nèi)的訊息,中國留學生在新冠防護上都非常謹小慎微。每次買菜回家后,我都會把外套提到門外先用酒精從上到下做一遍消毒??赡芤獯罄颂焐鷺酚^,即便總理孔特宣布封城,本地人也并沒有太遵守,依舊遛狗運動曬太陽,一切“歲月靜好”的模樣,網(wǎng)絡世界得到的訊息與公寓窗外看到的場景讓我有種割裂感,新冠可能沒有網(wǎng)絡上說的那么嚴重?有時候我甚至會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
口罩很不好買,歐洲沒暴發(fā)疫情前,我去米蘭跑了兩次都沒買到。
也有意大利人因為新冠疫情歧視中國人。我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有一個意大利老人看到我是中國人,就讓我離他遠一些。意大利在歐洲是小國家,本就有點排外,這件事情算是導火索。
3月20日,排長隊去超市的當?shù)厝?/span>
當?shù)卣嬲母淖兪窃?月,相較于3月中不到五萬人的感染數(shù),5月時的感染人數(shù)幾乎比三月感染人數(shù)翻了四倍多,街上戴口罩的人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我想不斷新增的確診讓這些本地人也開始害怕了吧。
2月倫巴第地區(qū)發(fā)現(xiàn)疫情停課時,我們也沒想到會這么嚴重,覺得停一周或兩周就差不多了,想著可以休息看看書,沒想到后面情況麻煩,把整個計劃都打亂了。
與原本規(guī)律的上課和去圖書館相比,在家上網(wǎng)課讓我難以集中注意力。很多時間花在了漫無目的的游蕩中,我常常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會兒翻下手機,一會兒看下新聞,整個人特別頹廢,效率非常低。我知道學業(yè)壓力很大,但就是不想學習,不干正事地胡思亂想。會想疫情什么時候結(jié)束,自己人生未來方向是啥。因為不太懂意大利文,我的信息相較閉塞些,對當?shù)氐囊咔檫M展的新聞不能第一時間得知,所以會很焦慮,不知道未來怎么辦。
學習體驗變得特別糟糕,因為我的專業(yè)是需要每天沉浸在學習的知識點內(nèi),做研究和學習占據(jù)了我每天的大部分生活。就好比當你把一個事情,不管是學習還是事業(yè),作為生活中一個重心,那當你的重心因為外力出現(xiàn)一點點哪怕很小的問題時,都會覺得反饋過程把小的問題放大的特別嚴重,會特別有挫敗感。
5月份的時候,我開始查詢回國的航班,為回國工作做準備,由于搶機票的時間和考試季重疊,學業(yè)的壓力與可能無法按時回國的焦慮疊加在一起令人有些絕望。研究生的學業(yè)本就非常緊張,疫情打亂的學習節(jié)奏更是雪上加霜。
回國很難買到機票,國家不時更新的政策又讓回國的難度加大。同一間公寓里的兩位舍友在3月9日晚知道意大利總理孔特發(fā)布封國的信息后,隨即預定了當晚接近凌晨的航班,并匆匆只帶上了手機錢包護照等隨身物品直奔機場。當時我覺得這樣的反應有些過度,現(xiàn)在看來反倒有先見之明。
留英學生:
三趟有驚無險的航班,五次核酸檢測
趙亞杰在英國劍橋大學讀遺傳流行病學博士。為了學業(yè),他回到國內(nèi)過年后又再度前往英國,趕上英國的病例爆發(fā)期,直到封城結(jié)束才有機會回國。線上跟進項目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疫情也在悄然改變著學者們的工作習慣。三趟有驚無險的航班,五次核酸檢測,這是他在疫情年的 “奇幻漂流”。
故事要從2020年一月份開始,在國外從本科讀到博士的我已經(jīng)有多年沒有回國過年,難得讀博之后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于是向?qū)熒暾埩藘芍芗倩貒^年,沒想到,這樣一個簡單的決定為我開啟了魔幻的一年。
回國是在2020年的1月20號,買機票的時候還不知道“人傳人”的消息。為了省錢,我買了路線曲折的轉(zhuǎn)機機票,經(jīng)倫敦到三亞,再回北京。當時我還順便預訂了回程機票,想去武漢玩兒半天吃個熱干面再回去,就選擇了北京-武漢-倫敦的行程,結(jié)果那兩張機票到現(xiàn)在還是未使用的 “open” 狀態(tài)。雖然退了票,但一直殘存在系統(tǒng)上,永遠無法成行。
落地北京,打開手機跳出來的就是各個APP推送的專家組宣布病毒人傳人的新聞。說來也巧,我們航班的前一班就是從武漢飛來北京,當時在行李傳送帶前的人們大多都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我剛從英國回來,手邊根本沒有口罩,于是站得遠遠的,等從武漢來的乘客取完了行李才到傳送帶旁邊,這算是和新冠病毒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這個假期最終也沒過好,過年安排因為疫情全盤打亂,只能宅家和導師們開線上會議。原本打算回英的計劃也因為武漢的封城而擱置。一次和第二導師開完電話會,她問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你在國內(nèi)這么久,進度已經(jīng)比其他人落后了?!?那時候,他們可能還覺得這種病毒只會在中國蔓延,其他國家并不會受到影響。
不得已,我開始定返程的機票,北京直飛倫敦。2月11號回到劍橋,我按照導師要求開始14天自我隔離。本來按照英國官方的要求,除了去過武漢的人需要隔離,其余的人都不需要,但是因為我們工作的地點在醫(yī)院里,導師要求我隔離。不過這種隔離也沒有強制措施,全靠自覺。
這時,英國的疫情在不斷地惡化。當時我在群里和同一屆的英國博士說疫情有多嚴重,英國應該采取更加嚴格的措施之后,他不屑一顧甚至略帶嘲諷地說:“難道像中國一樣封城嗎?” 沒想到這哥們兒一語成讖,沒過多久英國就全國性地lockdown(封鎖)了。
全國封鎖之前,各個學校都接連宣布暫停線下授課,但是牛津和劍橋?qū)W期短,一直撐著,想熬過這個學期然后再讓學生回家,結(jié)果周圍的很多同學錯過了購買機票的最佳時間點。
趁機票價格還沒有飛漲,我買了3月23號新加坡轉(zhuǎn)機回國的機票。我做好了一切準備,帶了一大包鞋套、手套、護目鏡,為了輕裝簡行連托運行李都沒帶。然而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出發(fā)前一天,新加坡政府宣布禁止轉(zhuǎn)機,我趕忙買了第二天倫敦-迪拜-香港-上海的機票,沒想到香港特區(qū)政府也宣布禁止轉(zhuǎn)機。之后回國的選項就很少了,又咬咬牙,買了一張下個月國航的直飛,結(jié)果 “五個一” 政策不期而至。(注:3月26日,中國民航局發(fā)布通知,要求中國國內(nèi)每家航空公司經(jīng)營至任一國家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條航線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外國每家航空公司經(jīng)營至中國的航線只能保留1條,且每周運營班次不得超過1班,簡稱“五個一”政策)很遺憾,這張機票最后也被取消了。
航班取消了這么多次,整個人也都沒什么想法了,而且直飛和包機的機票都近乎天價,只能和英國人民共存亡,就地抗疫了。開始時候還算是歲月靜好,但長期獨居后,無論是睡眠還是精神狀態(tài)都在不斷惡化,期間還感冒了很長時間,也曾擔心自己不幸中招,但萬幸核酸檢測是陰性。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了七月中,那時英國的疫情已經(jīng)因為封城得到了有力的控制,限制放松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去市中心的麥當勞買了巨無霸套餐,然后躺著國王學院門口的草坪上,看著周圍往來的人群,有一種疫后余生的感覺。
趙亞杰在英國屯的防疫用品
當時是一個全球疫情短暫緩和的窗口期,回國的航班多了起來,價格也降了。我怕再憋著出問題,就決定回國。七月初開始填健康碼(那個時候還不需要核酸報告),買了直飛到廣州的單程機票,沒想過什么時候能再回來。在廣州隔離結(jié)束后順道在市區(qū)逛了逛,看著洶涌的人潮,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然而,回國也意味著開啟隔著時差的遠程讀博生活。這場疫情打破了發(fā)達國家一直所提倡的work-life balance(工作-生活平衡),疫情期間和我導師一天的交流比之前一周的交流還多。導師從一開始的 “不要工作到太晚” 到之后在我表示要去睡覺之后說 “把代碼提交到HPC上,不要浪費系統(tǒng)運行的時間”,也只是用了短短幾個月,大家似乎都適應并習慣了只要是工作時間,就應該并可以在工作的節(jié)奏。2019年圣誕,我們所的辦公室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更不要提認真工作,還組織了各種活動,整個所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而2020年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項目進展會,連平安夜的前一天都還有項目討論會。
轉(zhuǎn)眼間,這奇幻的一年就要過完了,在辭舊迎新的節(jié)點,北京出現(xiàn)了散發(fā)的病例,英國高傳染性新冠病毒新分支的出現(xiàn)讓第三波疫情來勢洶洶,真正的曙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降臨,但是我們似乎都已經(jīng)習慣并適應了與病毒共存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年頭,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找到確定的依靠。兵荒馬亂的2020,真的是痛并快樂著。
劍橋大學,有人自發(fā)放置了李文亮醫(yī)生的照片,也有人送上鮮花。拍攝:趙亞杰
留澳學生:
離開墨爾本,道別沒想到如此倉促
從2015年到澳洲讀研,到2020年回國,來自北京的Rudy Wang 在墨爾本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養(yǎng)了兩只小貓,也打算留下工作。但5月開始,南半球入冬,澳大利亞的疫情多次反復。疫情改變了她留在澳洲工作的決定,也讓她的心隨著飄洋過海回家的小貓們起起伏伏。
2020即將結(jié)束(注:本文寫于2020年圣誕節(jié)),然而對我來說,它更像是個開端。
這一年,我從南半球回到了北半球,從一個推開門可以看到湖畔的公寓回到熟悉卻有些不習慣的父母家里,從每天坐火車去上課變成了每天趕地鐵去上班,從二十多歲變成三十歲……這一年,唯獨沒變的是我依舊還和我的小白,小飛俠一起生活。
小白和小飛俠是我在墨爾本養(yǎng)的貓,他們是一對兒,一只是純白色的,另一只有著虎斑花紋。除了進食和睡覺,他們最大的愛好就是互相欠招兒然后扭打在一起,然后再和好再欠招兒。每天清晨,太陽照常光顧家里的客廳,這時的小白和小飛俠就會消停片刻,蹲在貓爬架上思考他們未來的貓生。
小白和小飛俠在家中愉快玩耍
我做好了留在澳洲工作和生活的準備,向政府申請了工作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循環(huán)往復下去,平靜又美好。
咔嚓,疫情來了。
5月,墨爾本在疫情的逼迫下實施了第一次封城。剛開始封城的日子并不難熬,我很享受這種安靜的生活。我住在離墨爾本市區(qū)不遠的東南邊,這里臨著河邊,公寓樓下有我最愛的咖啡店。每天起床后,我都會下樓去小咖啡館買一杯摩卡,和老板寒暄幾句。這時,居民已經(jīng)開始乖乖戴口罩了,而部分沒有買到口罩的墨爾本人會用圍巾將自己包裹嚴實。
Rudy Wang在墨爾本最喜歡的咖啡廳,在公寓樓下
即便在這個階段,墨爾本人樂觀的心態(tài)還是為這個蕭條時期增添了些溫情。有人發(fā)起 ‘We’re going on a bear hunt’ 活動,人們自發(fā)地在家門口或者窗臺上放些微笑著的小動物玩偶(剛開始只是Teddy bear)去鼓勵其他人積極地面對生活,在這個艱難的時刻一起攻克難關。
We’re going on a bear hunt’ 活動。這個活動的靈感來自于澳大利亞小朋友喜歡的一本小書,希望人們可以將這小熊微笑的溫暖帶給每一個人,鼓勵大家一起共渡這艱難的時期。
2020年 7月,南半球迎來近幾年最冷的冬天。由于確診病例激增,墨爾本和北部的米切爾郡7月7日宣布施行第二次封城政策,近500萬人被要求居家隔離,持續(xù)六周。
自墨爾本3月疫情開始蔓延后,我在家空呆了小半年。我看著太陽每天照常升起,卻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某一天,我站在公寓的陽臺上,才發(fā)現(xiàn)之前樓下那些郁郁蔥蔥的樹,早已經(jīng)變得光禿禿了。
隨著封閉的時間越來越久,我的心境也開始變化。每天閑散的生活讓我開始擔心,等疫情結(jié)束我再去工作,還能否適應社會。
墨爾本的疫情看不到盡頭,很多企業(yè)倒閉,就連開了幾十年的老餐館也無限期關張了,包括我家旁邊很火的面館。我擔心,在這種境況下我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同時,因為疫情的影響,體檢中心一直無法預約,所以我的澳洲工作簽證因為沒有提交體檢報告而停滯不前。
墨爾本封城時的Woolworths超市,澳洲人在疫情剛開始的時候瘋狂囤廁紙,Rudy Wang當時已經(jīng)買不到手紙
但另一方面,在疫情持續(xù)蔓延的情況下,我不確定回國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那段時間,我失眠得厲害,在這些不眠的夜里我就會呆坐在書桌前,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個在這里生活的片段。
我跟爸媽通了個電話,與他們商議是否要回國。打完電話后已是深夜,我一直睡不著,清醒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這讓我崩潰。
最后,我下定決心買了9月6號的機票回家。
這段日子里,小白和小飛俠是我最大的慰藉,我必須要帶他們走。于是一場運送寵物的游擊戰(zhàn)開始了。7月中開始籌備,幫它們打疫苗、找中介、做檢查,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最后預定了8月25日貓咪回國的機票。我想著,貓咪先到家,等我回去后就可以與他們重逢。
然而23號的晚上,中介打電話告訴我說不能運送寵物了,因為香港關口關閉,所有的寵物都只能滯留在那邊。聽到不能飛的消息后,我的心都空了。而這時,離我回國的日期只剩下12天,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找別的解決辦法。
當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未眠,陷入焦慮的深淵。我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找其他中介。在無盡的等待中,負面消息接踵而來。新聞報道里,有些黑心中介在疫情期間將貓咪從香港偷渡回大陸。部分中介在進行水上偷渡的過程中,被水警突擊檢查,就無情地將寵物們?nèi)酉潞?,看著他們淹死?/span>
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讓貓咪去冒險,所以我決定先將我的貓寄放在朋友家,等待香港關口再次開啟。
8月30號晚,小貓被朋友接走。當時的墨爾本已經(jīng)開始施行更高階段的封城警示,所有人的出行的距離只能在離家的五公里內(nèi)。朋友只能從政府要到超五公里的外出許可后,以上班為由來我家接貓。我不知道何時才能與他們再次相見,眼淚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同時,我抓緊時間收拾東西以及辦理各種回國手續(xù),并終止了澳洲工作簽的辦理。
之前,我無數(shù)次地在腦海里排演與墨爾本道別的場景,但我真的沒想到,真實的道別會是如此倉促。9月5號,我坐上了從墨爾本飛悉尼的航班,在悉尼隔離了一天后,再飛廈門。路上的九個小時,我沒吃沒喝沒睡。窗外,澳洲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我知道這次離別也許沒有期限。
墨爾本的機場,Rudy Wang等待去悉尼。留學生其實很多,只是航班太少了,很多留學生畢了業(yè)非常想回國,卻買不到票。
回到家后,我一直惦念著小白和小飛俠。早上起來意識到身邊沒有毛茸茸的小團子時,心里總會隱隱作痛。
11月28號,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從澳洲運送寵物回國的中介。航線曲折顛簸,小毛團子們要從墨爾本飛到悉尼,再從悉尼飛到香港,從香港坐船到澳門,再從澳門回到大陸。這條路最保險,最安全,但也最波折。
兩只貓咪的疫苗文件,運送前需要準備很多材料,所以如果是靠譜的中介全部包攬的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由于疫情變化,行程推遲了一天。終于,12月18號中午,小白和小飛俠到北京的航班落地。
他們被關在巨大的貓咪飛機箱里,瞪大了眼睛看著外面陌生的一切,喵喵叫著。貓籠子里散發(fā)著惡臭,籠子用繩網(wǎng)套住,網(wǎng)子外面還捆住了鐵絲。小白的鼻子被刮掉了一小塊肉,血痕在白色的毛發(fā)上顯得無比刺眼。內(nèi)疚感直擊我內(nèi)心,我哭得稀里嘩啦。
但我慶幸的是他們都還活著,還能叫能喝水能吃東西。送它們洗完澡后,我癱坐在房間的椅子上,看著他們倆在身邊,大腦好像停止了運轉(zhuǎn),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
12月25號圣誕夜,我坐在辦公室里打下這結(jié)尾的段落。透過窗戶張望出去,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霓虹燈閃爍著迷幻的光??粗粗?,我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變得有點模糊,只留下五彩斑斕的小圓點在我眼前若隱若現(xiàn)著。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確確實實回到了北京。這兒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有我喜歡的五道營胡同,有我最愛的搖滾樂隊,還有放在書柜上面的落了土的吉他。當大家還在感嘆2020這一年有多么魔幻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期待2021年的嶄新景象。
制版編輯 | 盧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