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奮大學系列之八:引進的都是什么人??!| 商周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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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系列前七篇分別為:
撰文 | 商 周
責編 | 張 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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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奮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院長蔣派鳴沒有想到,自己退休后和新任院長交流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人事改革,而且改革的結果就是淘汰自己從德國引進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項萬年。
蔣派鳴早就確定了在60歲那年退休,但接任院長的人選一直沒有確定。康奮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不僅是本省最大的醫(yī)院,也是省領導的保健醫(yī)院,所以任命院長不僅僅是一個業(yè)務上的考量。
就是蔣派鳴本人,也是在退休前幾天才知道接任的就是原來的副院長魏霓豪。常務副院長魏霓豪本來呼聲很大,但去年評選院士的失敗讓事情變得不確定起來。而且魏霓豪的壞脾氣誰都知道,據(jù)說也包括省市里的領導。
醫(yī)院里都認為,魏霓豪之所以依然能順利接班,一方面是因為未來幾年內(nèi)他依然是醫(yī)院里唯一的院士候選人,而且很有希望在下一次當選;另一方面是他在臨床上主攻腫瘤,領導很看重這一點。至于有人說魏霓豪親自向領導保證過要改改自己的脾氣,這應該是虛無的傳聞。
至于老院長蔣派鳴,他倒不是很在乎誰能接班。對于自己的接班人,他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期望。于公,他希望新院長能保持醫(yī)院在全國排行榜上的位置,這應該不是太難;于私,他希望新院長能把才60歲的他返聘回來當專家醫(yī)生,同時也允許他去其它醫(yī)院兼職,這也都是歷來的慣例。
蔣派鳴料想的沒錯,他一退休返聘合同就自動到手,而且醫(yī)院還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個辦公室;至于他去小康市人民醫(yī)院建立”蔣派鳴名醫(yī)工作室”的事,醫(yī)院里就當沒發(fā)生過一樣。
所以當魏霓豪走進他辦公室的時候,蔣派鳴有些驚訝。好在魏霓豪喜歡直來直去,短短幾句話就說明了來拜訪老領導的理由:他想在醫(yī)院的科主任間開展末位淘汰的評估,以此提高醫(yī)院的臨床和科研水平。
在蔣派鳴表示了大力支持后,魏霓豪又一次單刀直入,說馬上要開展的評估里,最可能排在末位的主任會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項萬年。說完這句話他停了下來,等著蔣派鳴表態(tài)。
蔣派鳴這下反應了過來,知道了魏霓豪親自上門的來意。但剛才已經(jīng)表示了大力支持,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只好說自己理解了,雖然其中的勉強像音樂里的噪音,誰都可以聽得出來。
帶著老院長的支持,魏霓豪起身告別。他毫不猶疑、迅速離開的背影,好像是一句無聲的嘲諷:你引進的都是什么人啊!
蔣派鳴心想,自己可不只引進了項萬年,剛剛被提拔成副院長的杰青曾尚猷,不也是自己幾年前挖過來的么?就是魏霓豪當年能來到醫(yī)院,當時還是副院長的蔣派鳴也同樣出了力。
想到這里蔣派鳴嘆了口氣,心想這人才引進也真是有點玄乎。這個項萬年和曾尚猷一樣在上海的那所醫(yī)科大學獲得碩士學位,然后都去德國攻讀醫(yī)學博士,怎么兩人在科研上的上進心就差那么遠呢?唉,也怪自己一時糊涂,只看重他在德國是大學醫(yī)院的醫(yī)生,其它的沒有仔細考量。
項萬年八十年代從醫(yī)科大學碩士畢業(yè),然后留學德國獲得了醫(yī)學博士學位,還拿到了行醫(yī)執(zhí)照。他在德國一所大學醫(yī)院當了近二十年醫(yī)生,一次偶然認識了到歐洲出差的蔣派鳴,這改變了他的職業(yè)生涯。
六年前蔣派鳴去歐洲進行海外招聘宣講,其間急性闌尾炎發(fā)作被送到了當?shù)氐拇髮W醫(yī)院。在領事館人員的介紹下,他認識了在這個醫(yī)院工作的項萬年。項萬年不僅用流利的德語為他當翻譯,還邀請蔣派鳴康復后去他家里做客。
在項萬年家中花園里的葡萄架下喝著啤酒聊天的時候,蔣派鳴知道了項萬年就是本省的小康市人,而且和現(xiàn)在康奮大學醫(yī)學院的院長姚延玖是發(fā)小,還是附屬醫(yī)院兒科主任曾尚猷在上海讀醫(yī)科大學時的師兄。在異國的土地上,這樣的關系讓兩人的聊天變得更加親近。蔣派鳴問項萬年是否愿意回國效力,項萬年笑著說當然,并大致問了一下回國后的待遇。
在認真計算了利害關系之后,項萬年決定在德國提前退休,隨即投入到了祖國的繁榮里,一晃就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
在接到蔣派鳴的電話之前,項萬年就已經(jīng)聽到了風聲,說醫(yī)院將開展對科主任的末位淘汰評估,這讓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五年前剛回國的時候,項萬年就計劃好了,在附屬醫(yī)院工作七八年后就在中國退休,這樣就可以同時在兩個國家都領到不菲的退休工資。在過去的五年里,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的位置讓他享受到了在德國不可能得到的榮光。
不料五年后蔣院長退休了,新上任的魏霓豪院長要搞末位淘汰制。項萬年從來都不做研究更沒有申請基金,在科研上的評分無疑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在臨床上,他也沒有任何優(yōu)勢,在德國就是一個普通的醫(yī)生,每天就看那么幾個病人,相比他在國內(nèi)做臨床的同學,他的臨床經(jīng)驗少得可憐。
在心里盤算一番后,項萬年認清了形勢。他首先想到的是引進他的老院長蔣派鳴,希望他的面子能在魏霓豪那里用的上。
不料蔣派鳴的電話先打了過來,而且對方的意思也還很明確,作為老院長的他愛莫能助。作為安慰,蔣派鳴倒是給了他一個建議,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在正式評估前發(fā)表一篇第一作者的論文。
評估就在眼前,要在一個月內(nèi)發(fā)表一篇一作的論文,談何容易。
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醫(yī)院里這樣的事情也的確發(fā)生過,要不然蔣院長不會這樣建議。但誰有這樣的文章呢,而且會同意臨時換作者?
或許是他,醫(yī)學院的游忠枚教授,但他會同意嗎?
游忠枚是康奮大學醫(yī)學院唯一的千人,和康奮大學副校長陶知耀曾經(jīng)是同學,也是通過陶知耀牽線成為了醫(yī)學院的千人。項萬年認識他因為兩人算是同行。游忠枚從事腦血管病的基礎研究,做小鼠模型研究發(fā)病機理,也在努力尋找治療這個病的藥物。項萬年雖然不做研究,但腦血管病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常見病種。
項萬年在這個時候第一時間想起游忠枚,不僅是因為他有能力發(fā)論文,更因為兩人還算有些交情。和項萬年一樣,五十多歲的游忠枚也是一個人生活在康奮市,他的妻子和成年了的子女都生活在美國。有著類似的境遇和年齡,兩個同行經(jīng)常會在一起喝酒,而且還是游忠枚請客居多。
游忠枚買單的時候,總是開玩笑說他是千人,工資高所以該買單。但項萬年知道,自己能被請更多是因為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的位置。游忠枚雖然每年只在康奮市待六個月左右,但他的這六個月沒有完全花在醫(yī)學院為引進他而成立的省重點實驗室上。在康奮市北城的高科技工業(yè)園,他創(chuàng)立了一家生物醫(yī)藥公司,想把自己過去多年的實驗室研究成果轉化成生產(chǎn)力。
在腦血管病領域耕耘多年,游忠枚手上積累了幾個候選的藥物,但都還在動物試驗階段。目前公司正在利用動物做臨床前的研究,驗證其中最有前途的三個藥物的療效,他的幾個研究生正在為此忙碌。一旦動物試驗顯示安全有效,項萬年這位本省最大醫(yī)院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自然是臨床試驗的最佳合伙人。
項萬年心理盤算了一下,覺得游忠枚可能會支持他保住這個科主任的位置,所以撥通了他的電話,約了一個兩人的飯局。
因為兩人很熟,幾杯酒下肚之后項萬年也就沒有拐彎抹角,把自己的難處擺了出來,問游忠枚是否可以幫這個忙。
一個月內(nèi)給項萬年一篇一作的論文,對游忠枚來說,確實可以做到。他的實驗室現(xiàn)在雖然論文發(fā)得不多,但剛好有兩篇論文正在修改階段,把研究生的名字往后挪挪就行。
一個月內(nèi)給項萬年一篇一作的論文,對游忠枚來說,也是一個非常容易拒絕的要求,只要說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完成從投稿到接收的過程,項萬年不會給出半點懷疑。
唯一讓游忠枚為難的,是要很快給出一個答案。而選擇哪一個,卻需要一番權衡。
給項萬年一篇論文,就可以保住他科主任的位置。而且欠下一個大人情的項萬年,以后做臨床試驗時自然會盡力幫忙。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個是一個不錯的買賣。
但事情要比這復雜得多。游忠枚的實驗室之前做研究就是為了發(fā)文章,只要有結果就能發(fā);而藥物療效評估則不一樣,不是什么結果都可以用。雖然他的學生都很努力,但動物試驗并不是很順利,正在進行的三個候選的藥物分子可能兩三年都進不了臨床試驗。
“老項,別怕,即使評估你也不一定就排在最后一位嘛!” 游忠枚想盡量讓談話變得輕松一些。
“老弟,我心里明白,這個倒數(shù)第一可是穩(wěn)了的。要是我不排倒數(shù),上天還真的不公平?!表椚f年端起酒杯和游忠枚碰了一下。
“嗨,就是末位淘汰又怎么樣呢,你過三年也就六十了,退休回德國好好享受生活去?!?/span>
“老弟,還真不瞞你說,老哥我就是胸無大志,只盼著從這位置上退休,三年后回德國和家人團聚。但這新來的院長,要讓我從主任變成一般醫(yī)生,你說這剩下的三年我這老臉往哪擱?”
游忠枚心里有了主意,說:“老項,憑我們的交情,這個忙我是一定要幫的。可是啊,這一個月太短了,從投稿、到修改、到接收再短也要三個月吧!”
“老弟,這我理解,雖然我沒有發(fā)過論文,但這個程序還是知道的。我就是想是不是你碰巧有剛好在修改的論文。沒有的話,那就算了,就沖你上面的話,老哥我也敬你一杯。”
游忠枚沒想到這么順利就推脫了,幾乎沒有付出什么代價。心想也好,要是真的答應了,把項萬年安排在正在修改的那篇文章里當?shù)谝蛔髡?,研究生倒是不敢說什么。但事情會傳到學院里,又會招來不少非議。
作為全職的千人,按國家規(guī)定需要在國內(nèi)每年工作九個月,但不少人都沒有做到,網(wǎng)上舉報的聲音此起彼伏,被舉報的一般都是那些兩邊全職還又偏偏在國內(nèi)高調(diào)的家伙。為了避免被舉報,游忠枚沒有在醫(yī)學院擔任任何行政職務,刻意地讓自己低調(diào)一些,把有限的在國內(nèi)的時間都花在實驗室和公司里。
游忠枚的低調(diào)也收到回報,在國內(nèi)工作已經(jīng)三年多了,還沒有因為兩邊全職的問題被人舉報過。不過在醫(yī)學院,關于他的非議也已經(jīng)有了,比如學院的人都知道他把研究生當作免費的勞動力,讓他們?yōu)樽约旱墓靖苫睢>褪撬麖膩聿唤o研究生發(fā)津貼這件事,也成了學院師生私下議論的話題。
游忠枚知道,如果這樣的非議再多一些,對他不滿的人遲早會站出來。
“老弟,你比我也就小兩歲,雖然美國退休晚一些,但也應該考慮一下享受生活的事情了。干嘛要這樣整年不停的奔波呢,和家人在一起踏實地生活挺好?!表椚f年說。
游忠枚沒有想到項萬年轉變得這么快,竟然反過來勸他。于是說:“嗨,也是啊。我也就還有幾年可以折騰了。我覺得人啊,活的就是一個經(jīng)歷。年輕的時候就是想跳出農(nóng)門上大學,后來大學考上了;大學畢業(yè)想出國留學,后來就去美國了;博士畢業(yè)想找個教職,后來又成了教授;做科研想發(fā) Nature、 Science 和 Cell,我也幸運地做到了;但然后目標又變了,想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轉化出來,所以現(xiàn)在就在這里折騰了。”
“也就是老弟你有能力才可以這樣折騰,換我就是想也無能為力啊!來,干杯!為你的公司早出產(chǎn)品,早上市?!?/span>
一個月內(nèi)拿不出一作的文章,項萬年只能另想辦法。唯一還有點希望的,可能就是去找發(fā)小姚延玖,他畢竟是醫(yī)學院的院長。
去求姚延玖,實在是一個他不太情愿的辦法。他和姚延玖同歲,在一個大院里長大,兩人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在學習上一直交替領先;就是那短暫的兩年下鄉(xiāng)知青生涯,也是在同一個村里度過的;回城后一起考上了大學,還都學了醫(yī),又都先后獲得博士學位。區(qū)別是項萬年去了德國,而姚延玖留在了在國內(nèi)發(fā)展。
因為這種經(jīng)歷,他們的關系有點微妙,相互知根知底,但兩人間卻總隔著點什么。雖然項萬年一個人在康奮市生活,但卻很少去姚延玖家,只有在傳統(tǒng)的節(jié)日的時候,他才會應姚延玖夫妻的邀請而赴約。
在過去幾年,他也沒有求過姚延玖辦過事,倒是幫助照顧過姚延玖介紹來的幾個病人。所以項萬年覺得,自己第一次去求他,應該還有點希望。
當天下班后,他掂著兩瓶酒就去了姚延玖家。
來開門的是圍著圍裙的姚太太,看來她正在做飯。還沒進屋,項萬年就聽到了姚延玖在客廳打電話的聲音。
“顧教授,這個事情我們還在研究。你來我們學院也好幾年了,情況應該也比較了解,每年博士生招生名額分配都是個難題?!币ρ泳量催M來的是項萬年,示意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自己接著在那里打電話。
顧教授,不會是顧勇俊吧!醫(yī)學院姓顧的教授有兩三個,項萬年只認識顧勇俊。
“顧教授,當然,你做的腦血管病方面的研究無疑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我當初力排眾議引進你的原因?!?/span>
還真的是顧勇俊,他在法國的一所大學工作。四年前被醫(yī)學院聘為雙聘教授,在院里建立了一個腦血管病實驗室,每年五月學生畢業(yè)答辯的時候都會回來幾天,有時偶爾也會帶幾個法國的同事來做個報告,算是小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
“顧教授,我想你也知道,學院博士生導師就有幾十個,加上七個附屬醫(yī)院的就有一百個,每年就那么四十幾個博士招生名額,明顯不夠分。所以啊,兩年前我們規(guī)定了,只有經(jīng)費達到兩百萬以上的博導才能招生?!?/span>
雖然項萬年自己不招研究生,但這個兩百萬的招生門檻他是聽說過的。
“我知道你的賬戶上的經(jīng)費還有兩百多萬,超過了學院規(guī)定的標準。可是現(xiàn)在學院符合經(jīng)費標準的博導有六十多個,還是不夠分,所以最后還是得有一部分教授做一下讓步?!?/span>
項萬年自己沒有招過研究生,沒想到招生名額的分配這么麻煩。
“當然,我不是說你就要做讓步,具體怎么辦學院還會做進一步研究。等有結果我再郵件通知你,你在法國現(xiàn)在還是上班時間吧,我就不打擾你上班了?!?/span>
依顧勇俊的性格,應該這個時候不會掛電話,項萬年想。雖然只和顧勇俊打過一次交道,但他不依不饒的性格的確讓人印象深刻。
“好, 那你說?!?/span>
那時顧勇俊剛和醫(yī)學院簽約不久,姚延玖把顧勇俊介紹給了項萬年,看看兩人在腦血管病的領域能否開展一些合作。顧勇俊從法國的一個葡萄酒協(xié)會那里申請到了30萬歐元的經(jīng)費,要在中國開展葡萄酒對腦血管病益處的研究。他在醫(yī)學院的實驗室做的是這個病的動物模型,給實驗小鼠飲用不同劑量的葡萄酒,然后看看是否對腦血管病有預防或治療作用。
“至于院里將根據(jù)什么標準來分配名額,目前還沒有確定,我只能說等確定了就會告訴你?!?/span>
顧勇俊問項萬年,是否能在神經(jīng)內(nèi)科開展一項關于葡萄酒對腦血管病影響的流行病學研究。調(diào)查這些病人里有多少人喝葡萄酒,也調(diào)查那些健康的對照人群的葡萄酒飲用量,然后做出統(tǒng)計分析。
“顧教授,這個你放心,我姚延玖在這方面是一碗水端平的。你知道附屬醫(yī)院的項萬年主任吧,就是和你談過合作的那個。他可是我的發(fā)小,我們形如手足,但他連一個碩士招生的名額都沒有得到過。哦,對了,他現(xiàn)在就在我家里做客,你嫂子也炒好菜了,我們正要小酌幾杯呢!要不,我們下次再聯(lián)系?!?/span>
項萬年覺得那項研究不可行,因為在康奮市喝葡萄酒的人不多,到了得腦血管病的年紀的人就更少,所以這樣的研究很難開展。他提出了另外一個建議,問是否可以替換成研究酒精對腦血管病的影響,這樣什么酒都可以算上??深櫽驴〔煌?,說只能研究葡萄酒,他又提了另外一種方案。項萬年還說不行,然后顧勇俊再提……
“這我知道,不管你平時在不在院里,我都會一視同仁。不會說誰我天天見面就給予照顧,誰不見面就當不存在,這一點你放心?!?/span>
真是難纏的一個人,幸好后來自己堅決拒絕了和他合作。
“顧教授,這一點今天你都提了第三遍了,我理解你的擔心。當初我答應過,保證你每年的碩士和博士的招生名額,這個也寫進了你的合同。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這樣,我這里還有客人呢,我就先掛了,下次再聯(lián)系?!?/span>
掛掉電話,姚延玖忙過來招呼項萬年,一邊說抱歉一邊讓老伴加幾個下酒菜。
兩人的酒量都不錯,一瓶白酒剛剛能讓他們進入一種放松卻又沒醉的狀態(tài)。
“這顧勇俊,真是麻煩,為了一個博士生招生名額,打了三四個國際長途,一打就是半個多小時,不依不饒的?!焙攘藥妆?,姚延玖開始抱怨。
項萬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試探著說:“那不給招生名額,他可能就會更不依不饒了?!?/span>
“是啊,可是要給的話呢,那就會更麻煩!”
“為什么這樣說?”
“學院里的博導里,就他一個不是全職的,一年回來的時間加起來都不到一個月,碩士生博士生招生名額還一個都不能少,其他導師怎么看?人家可都是全職,經(jīng)費一點也不比他少?!?/span>
“是啊,這些導師更有資格招生?!?項萬年附和說。
“而且,學生到了他們實驗室,能接受什么樣的指導?。《加腥讼蛭曳从沉?,說他的學生有的畢業(yè)后就不做科研了,就是因為這一段失望的科研經(jīng)歷;還有的就是一心在考托福GRE,盼望著早日出國留學。這樣的導師,讓他招生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害學生。”
“那這還真的不好處理了,你這個當院長的也真是為難了?!?/span>
“是啊,你說我這個當院長的,表面看上去風光,能決定很多東西,但外人不知道,每個決定都有人滿意,有人不滿意。滿意的人慢慢會以為這是他們應得的,而不滿意的人就埋怨上你了?!?/span>
“顧勇俊還是你當初力排眾議引進的,也算是你的人了?!?/span>
“嗨,我的人?是啊,學院的同事都說他是我的人,可是剛才我們打電話你也聽到了,你說顧勇俊把自己當成了我的人嗎?”
“還真沒有,當初怎么會引進他呢?”
“當初我也是剛上任不久,想在人才引進上有所作為。看到他從法國的一個葡萄酒協(xié)會得到一筆30萬歐元的經(jīng)費,那可是兩百多萬人民幣啊。那時候一個國自然的面上項目才不到50萬呢,就是杰青項目都不到兩百萬?!?/span>
“對,那是一大筆經(jīng)費,也不知道這小子是怎么得到的,還能把它帶到中國來。”項萬年的話不像提問,更像自言自語。
“能從歐洲帶來一大筆經(jīng)費,對我們康奮大學來說可是史無前例。于是當時我就說了,只要他能把這筆經(jīng)費打到我們大學的賬戶上,我們不僅給他提供150萬的啟動經(jīng)費建立一個實驗室,而且為他帶來的經(jīng)費提供一比一的配套經(jīng)費,同時還會保證他每年的碩士和博士的招生名額。當時醫(yī)學院的其他領導里也有反對的啊,但是我還是拍板引進了。”
“那后來他把那筆經(jīng)費帶來了嗎?”
“帶來了,要不然也不會讓他建實驗室。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學院的同事對他意見很大,弄得我都有些面子上掛不住?!?/span>
“我沒有聽到關于他的什么事?。 ?/span>
“他不是帶來了30萬歐元的經(jīng)費嗎,算起來快250萬人民幣,我們也就給了他250萬的配套經(jīng)費,再加上150萬啟動經(jīng)費,學院一共在他身上投入了400萬,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span>
“是不算少了,而且還是幾年前?!?/span>
“可是呢,這個顧勇俊,一年來工作不到一個月也就算了,畢竟是雙聘教授??伤褂媒?jīng)費的方式讓人接受不了,他讓學生只能用學院的啟動經(jīng)費和配套經(jīng)費,從歐洲帶來的30萬歐元到現(xiàn)在還是分文未動。學院里的教授們意見很大,說他這樣是對醫(yī)學院的欺騙,沒準哪一天那一筆歐洲來的錢還要收回去呢!這些意見當然都到了我這里,人是我引進的,你說叫我怎么辦?”
“那經(jīng)費既然到了大學的賬戶,要收回去應該是不可能吧?!?/span>
“是不太可能,但真正讓學院老師生氣的是,顧勇俊就靠這不動的30萬歐元,要跟大家爭博士生的招生名額?!?/span>
“哦,這樣,要是給他這個招生名額,那學院教授們可真的是接受不了?!?/span>
“對啊,現(xiàn)在學院不少教授私下就議論我了,說我花了400萬引進的是什么人啊!一年來不了幾天,還占了一個實驗室,幾個招生名額。而且,他實驗室發(fā)表的論文也差得很,連學院的平均水平都沒有達到。說實話,引進這樣的教授,真是我的工作失誤。但人已經(jīng)引進了,合同又簽了六年,我總不能現(xiàn)在趕他走吧,那也是打我自己的臉啊!好在我過兩三年就要退休了,就把他交給下一任院長吧。”
聽到這里項萬年想起了魏霓豪,想起來即將開展的末位淘汰。
“這當領導引進人才啊,真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你引進了九個好人才,人家都會覺得是應該的,因為花了國家的那么多錢;你要是引進了一個不合格的人才,馬上就會有人說你的壞話,甚至懷疑其中有貓膩?!?/span>
項萬年想起了引進自己的蔣派鳴院長,還是在那里不說話。
“我當院長也好幾年了,引進的人才也不少,要說真正算得上失敗的,也就顧勇俊一個。可就因為顧勇俊,學院的同事在背地里不知道說了我多少壞話。我也算是看透了,三年后我就退休,退休了我就去美國和兒子一家團聚。萬年,這一點我還真的很羨慕你,這么多年在德國那樣清凈。你啊,干嘛還要回國來趟這趟渾水呢,一直待在德國多好!”
“我,我……唉,喝酒?!?項萬年想說點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對了,萬年,你今天來有什么事么?” 姚延玖問。
“沒有,沒有,就是得到了兩瓶好酒,拿過來和你一起嘗嘗?!?/span>
五年后的夏天,退休了的項萬年在德國的家中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就是從法國前來的顧勇俊。兩人在后花園的葡萄架下喝著啤酒,聊著在康奮大學的往事。
當然,他們沒有聊當年項萬年被罷免科主任之后的尷尬,也沒有提兩年前顧勇俊實驗室被新院長強行關閉的難堪。萬里之外的康奮市,在他們的回憶里只剩下了美好和懷念。
但有一件事讓他們的噓唏不已,就是幾天前游忠枚在美國被FBI逮捕,因為涉嫌隱瞞在中國的任職和轉移美國的知識產(chǎn)權。
游忠枚在美國被FBI調(diào)查一事在中國學術界也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有人認為這是美國政府對中國科學家的打壓,甚至說有種族歧視之嫌;也有人說游忠枚是腳踏兩條船,所以被調(diào)查活該;還有人說游忠枚已經(jīng)是美國籍,所以他被調(diào)查只是美國的事情。
相比于學術界的嘩然,康奮大學倒是顯得波瀾不驚,只是悄悄地在網(wǎng)站上刪除了有關游忠枚的信息。
制版編輯 | 盧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