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一直是一個身材偏 “豆芽菜” 的孩子,為此奶奶經(jīng)常抱怨我為什么很難吃胖,似乎小胖墩才是她眼里可愛的存在。從中學時代步入青春期,直到進入大學之前,身材從來不是一件困擾我的事情。上大學后,我開始漸漸聽到同學們討論 “減肥” 這件事,有人每天去操場跑圈運動,也有人在宿舍默默節(jié)食。之后幾年,“肥” 越來成為了一件經(jīng)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事情?!芭笥讶Α?變成了 “胖友圈”:每次發(fā)完露臉照后,首先獲得的一票評論是 “胖了”。享受完美食后大家不會再回味味蕾的愉悅感,而是面面相覷來一句 “太罪惡了”。我也經(jīng)歷過出門前牛仔褲拉不上拉鎖、心態(tài)崩潰的時刻。當我完成自我認同加入基佬隊伍之后,我意識到 “形體” 在我們生活中前所未有的重要性?;褌儾皇窃诮∩矸?“舉鐵”,就是在 “舉鐵” 的路上;很多人常年午餐只吃水煮雞肉和西藍花。打開交友軟件,各式精壯男在歡迎頁面就已映入眼簾。至于個人簡介頁面,除了要填寫身高、體重,還有專門的體型選項。在 Blued 上,體型會有苗條、中等、運動、肌肉、粗壯、高大等多個選項——似乎我們的身體成為了某種在貨架上可以被交易的商品?!?/span>身體形象指的是一個人對于自己身體的感知、感覺以及看法(Grimm & Schwartz, 2017)。有研究發(fā)現(xiàn)男同性戀會比男異性戀對于形體產(chǎn)生更頻繁和嚴重的不滿(Walloch, Cerezo & Heide, 2012)。很多關(guān)于男同性戀的研究顯示,相比于異性戀男性,同性戀男性中更容易出現(xiàn)節(jié)食和限制飲食的行為;同時他們也存在更高的身體羞恥感,更加傾向于追求低脂肪苗條型的身材。Feldman 和Meyer 在2007 年的研究估計(轉(zhuǎn)引自 Walloch等,2012),符合進食障礙診斷標準的人群中大概10%-15% 為男性,其中20%的男性自我認同為男同性戀(Walloch等,2012)。相比于異性戀男性,同性戀和雙性戀男性出現(xiàn)對身心健康有害的進食態(tài)度和行為的風險要高出四到五倍。此外,研究顯示,對于形體的不滿會導致個體與其社交圈的隔離、對于生活的快樂感降低、感覺自己性吸引力不足,繼而產(chǎn)生抑郁和焦慮的癥狀(Grimm & Schwartz, 2017)。那么,我們對于形體的焦慮感是從何而來的呢?
01
Ilan Meyer 博士在他的少數(shù)壓力模型(Minority Stress Model)中指出,男同性戀和其他少數(shù)社群一樣,更容易受制于由同性戀污名化造成的持續(xù)性壓力(轉(zhuǎn)引自 Walloch等,2012)。這種壓力源自于在主流異性戀社會環(huán)境下,同性戀身份的污名化以及對于同性戀的暴力。Walloch 和他的同事認為身體在這種壓力下成為了渴望融入主流異性戀文化的載體。因此,很多人在這樣內(nèi)化的想法驅(qū)動之下,希望通過展現(xiàn)更加健壯陽剛的男性形象來克服作為性少數(shù)群體而承擔的社會壓力,這導致了更加極端地強化 “男性形象” 的行為。 前段時間我和朋友們?nèi)ド止珗@徒步,在爬到山頂大家都氣喘吁吁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旁邊一個十歲左右的白人小男孩卻一直在督促父母繼續(xù)往上爬,往更高的地方爬, “因為我想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說。什么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呢?《紐約時報》在 2018 年曾經(jīng)發(fā)表文章反思 “美式男子氣概”。文章指出,在美國社會,女性運動蓬勃發(fā)展的五十年來,女性已經(jīng)在職業(yè)、教育和家庭等很多領(lǐng)域都突破了性別的限制;然而男性卻還是被困在一個以力量衡量、具有支配性、以及不可以表現(xiàn)出軟弱的性別模塊里 (Black, 2018)。在這樣的背景下,不難理解小男孩為什么會想通過爬上更高的山峰來證明自己是一個 “真漢子”。 關(guān)于 “自我物化” 的研究最早是在女性中展開的 (Walloch等, 2012)。她們認為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會不斷內(nèi)化社會對于女性外表的期待,進行改變對于自己外表的態(tài)度和行為,以滿足社會期待。她們同樣認為,男性也會經(jīng)歷類似的自我物化的社會過程:在社會壓力下去滿足整個社會對于男性性別的期待,就像上文提到的要做 “真正的男人” 的小男孩一樣。 物化理論幫助我們解釋了自我物化,以及內(nèi)化社會標準后產(chǎn)生的身體焦慮之間的聯(lián)系 (Walloch等, 2012)。例如,我們在國內(nèi)外媒體上重復看到的各式秀色可餐的男同性戀形象會影響我們對于美的標準,因此個體可能會采取行動來縮小自己和此類標準之間的差距(例如通過節(jié)食或者過度運動等方式)。如果這樣的行為無法有效保持,個體對自我的評價就會降低,抑郁和焦慮的指數(shù)會逐步上升(Grimm & Schwartz, 2017)。一方面,在自我探索性取向和性別認同的過程中,為了讓自己更有歸屬感,社群內(nèi)部的審美標準會直接影響我們自己的審美取向。另一方面,異性戀價值觀中 “身體作為性載體”這一觀念在性態(tài)度相對開放的男同性戀社群內(nèi)被進一步放大。一項2006年的研究顯示,參與調(diào)查的男同性戀普遍認為健碩的體型會更容易吸引其他的男同性戀 (Walloch等, 2012)。自我物化壓力會導致個體更加關(guān)注形體,希望自己有更完美的形體,因此對于自己身體的不安全感增加。健身房里 “十男九Gay” 是社會對于男同性戀社群的刻板印象,也是個體自我物化的結(jié)果。
隨著自己的小肚子成為身邊基佬和直女們調(diào)侃的內(nèi)容,也許你會慢慢覺得:我找不到男票是因為我身材不好。你不愿意去參加一些基友的泳池派對,因為對于身材沒有安全感,夏天還沒到,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漸漸緊張起來。我第一年的社工實習是關(guān)于LGBTQ(lesbian, gay, bisexual, transgender,queer,即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酷兒)青少年的工作,在這一過程中我曾經(jīng)接觸過很多青少年:他們不僅因自己的性少數(shù)身份困擾,也為自己的身材感到煩惱,我也遭遇過因此嘗試自殺和自殘的極端個案——對于自我形體的負面自我評價和抑郁程度有緊密聯(lián)系(Walloch 等, 2012)。而且研究顯示,當對于自我的消極評價和飲食、鍛煉、身體形態(tài)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很容易誘發(fā)進食問題(Walloch等, 2012)。 進食障礙也許還不是一個像抑郁、焦慮、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反應(yīng)(PTSD)等經(jīng)常被談到的心理問題。在最新的精神障礙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第五版(DSM-5)的診斷標準中,“進食障礙” 是一個診斷群用來描述非正常的飲食行為以及對于行為的顧慮。其中,神經(jīng)性厭食(anorexia nervosa)、神經(jīng)性貪食(bulimia nervosa)和暴食障礙(binge-eating disorder)是最為常見的三個診斷 (Morrison,2014)。 根據(jù)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2014)在 DSM-5 中的描述:神經(jīng)性厭食指的是通過限制能量攝取而導致顯著的低體重;即使體重處于顯著的低水平,仍然會強烈地擔憂體重的增加。神經(jīng)性厭食會有持續(xù)的控制體重增加的行為,個體的自我評價會受到體重或者體型的不當影響,同時也會缺乏對目前低體重的危害性認識。神經(jīng)性貪食指的是固定時間內(nèi)大量飲食,發(fā)作時無法控制進行,會通過自我引吐、濫用瀉藥、利尿劑或者其他藥物,以及禁食、過度鍛煉等代償行為阻止體重增加,自我評價受到體型和體重的過度影響。暴食障礙和神經(jīng)性貪食類似,會產(chǎn)生固定時間內(nèi)的大量飲食行為,但是和不恰當?shù)拇鷥斝孕袨闊o關(guān)。進食障礙嚴重干擾個體的心理社會功能,經(jīng)常和抑郁、焦慮、物質(zhì)濫用等心理問題并發(fā)。
03
針對進食障礙, Walloch, Cerezo 和 Heide(2012)在他們的文章里提到了 “接納與承諾療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接納與承諾療法是一種行為治療模型,通過幫助來訪者接受思想和情緒的不適感來減少不良行為。接納與承諾療法通過冥想、自我接納、以及認知融合的方法幫助來訪者重新建立個體和這些事件之間的聯(lián)系。 比如,這一療法能幫助對于體型或者進食問題有困擾的個體,認識到和性少數(shù)身份相關(guān)的社會壓力以及社群內(nèi)文化造成的個體壓力,并幫助他們學習慢慢接受。當個體處于 “認知融合”(cognitive fusion)的狀態(tài)時,我們的大腦會被我們的固有思維所支配而忽略其他有益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很難分清 “我” 與 “我的想法”。例如,當我們的腦子里充斥著 “我是個胖子,因此沒有人喜歡我” 或者 “我的身材很難看” 之類的想法時,我們很難清醒認識到這些想法其實是我們對于社會/社群審美觀念的 “條件反射”。而在這些觀念的引導下,我們只會變得越來越擔心自己的形體。接納與承諾療法提到的另外一點是 “經(jīng)驗回避”(experiential avoidance),即比如為了回避對于自己形體的不安全感,我們會強迫自己時刻注意體型,注意每天食物的攝取,以及不停運動;因而我們并沒有機會來識別、思考和反思這樣的外部壓力。文章中提到了一個很好的比喻:作者將大腦比喻成一個棋盤,而那些在腦子里跳來跳去的想法都是棋子。與其讓這些想法在腦子里打來打去,不如讓大腦中這盤棋的棋子保持一定的距離。進食障礙需要在專業(yè)心理治療師的引導下有計劃地治療。但除此之外,在社會范疇以及社群內(nèi)部,我們也應(yīng)該對于體形審美有更多的自我反思:“美” 是不是可以突破肌肉健碩的單一標準?我有小肚腩,我不是肌肉猛男,但是我有一個有趣的靈魂,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是美的?我們需要警惕是誰在定義審美——是異性戀霸權(quán)文化?是基佬圈流行文化?還是我們自己?我和身邊的酷兒朋友們經(jīng)常會討論,酷兒給了我們可以用來構(gòu)建新的文化空間的身份,那么我們希望創(chuàng)造怎樣更加健康同時也更加多元包容的酷兒審美呢?也許最簡單的方式是從接受自己和包容他人開始做起。就像蔡依林在《怪美的》的歌中唱到的 “聽誰說對的錯的,說美的丑的,若問我,我看我說,我怪美的”。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 (2014). 精神障礙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Black, M. I.. 美國的男孩垮了. 紐約時報中文網(wǎng).2018年2月23日.Feldman, M. B., & Meyer, I. H. (2007). Eating disorders in diverse lesbian, gay, and bisexual popula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ating Disorders, 40, 218–226. doi:10.1002/eatGrimm, J., & Schwartz, J. (2017). Body Image and Race on Gay Male-Targeted Blogs. Howard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s, 28(4), 323–338.Meyer, I. H. (1995). Minority stress and mental health in gay men .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36(1), 38–56.Morrison, J. (2014). DSM-5 made easy: The clinician's guide to diagnosis. New York, NY: The Guilford Press.Walloch, J. C., Cerezo, A., & Heide, F. (2012). 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 to Address Eating Disorder Symptomatology in Gay Men. Journalof LGBT Issues in Counseling, 6(4), 257–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