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nèi)兩項重要進展：全新的干細胞技術、細菌促進乳腺癌轉移 | 巡山報告
“智識前沿學者”、浙江大學教授王立銘
在暌違了一個月之后，《生命科學·巡山報告》改版后重新與知識分子的讀者見面。在這一期，“智識前沿學者”、浙江大學教授王立銘補上發(fā)表于4月份的兩項值得介紹的科研新進展——新一代人體多能干細胞制備技術和細菌促進乳腺癌轉移的發(fā)現(xiàn)。
兩項研究都來自國內(nèi)學者，其中人體化學誘導多能干細胞（human chemical-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hCiPS細胞）相比細胞遺傳改造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目前眼球病變、糖尿病治療領域擁有應用前景；細菌促進乳腺癌轉移的發(fā)現(xiàn)則是在腸道菌群大熱背景下的一項意外發(fā)現(xiàn)，展現(xiàn)了生物體內(nèi)部復雜和精巧的生存技能。
撰文 | 王立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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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王立銘。2022年6月6日，第39期《巡山報告》又重新和你見面了。
在2022年4月的生命科學領域，有這么2個問題，我認為你值得關注。
1
新一代人體多能干細胞制備技術
首先要為你介紹的是一種全新的制備人體多能干細胞的技術，它可能代表著干細胞和再生醫(yī)學領域一次革命性的進展。這項研究是北京大學鄧宏魁教授實驗室完成的，相關的研究發(fā)表在2022年4月13日《自然》雜志 [1]。
想要說清楚這項技術的意義，我們得先從什么叫多能干細胞（pluripotent stem cell）說起。多能干細胞指的是動物體內(nèi)一類特殊的干細胞：這種細胞通過持續(xù)的分裂和分化，能夠形成完整動物體所需的所有類型的身體細胞。以人體為例，在自然條件下，這種細胞只會出現(xiàn)在一個極其特殊的時間段，就是從精子卵子結合形成受精卵后幾天到十幾天當中，在這個時間窗口里，每個微小的人類胚胎中含有大約幾百個多能干細胞，它們將會在接下來38周左右的時間里持續(xù)分裂和分化，形成組成完整人體的超過200種細胞類型，從皮膚、毛發(fā)、到肌肉、神經(jīng)等。
打個比方來說，多能干細胞的分化過程，有點像一塊巨石從山頂滾落的過程。位于山頂?shù)木奘瘬碛泻芏鄺l潛在的下滑路徑，恰如多能干細胞具備大量的分化潛能。隨著巨石的滾落，路徑選擇會逐步收窄，這恰如隨著多能干細胞的持續(xù)分裂，會誕生不再有分化潛能、卻擁有確定生物學功能的不同細胞類型。
這類具備完整分化潛能的干細胞，承載了人類再生醫(yī)學的全部理想。人體的衰老和各種疾病的發(fā)生，其實都可以看成是某些身體細胞失去活力、喪失正常功能，卻又得不到替換的結果。
人們很早就暢想過，如果能夠收集個體自身的多能干細胞，再把它們定向分化成為不同的細胞、組織和器官，人類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替換身體中出現(xiàn)衰老和病變的部位，人類戰(zhàn)勝疾病、衰老甚至是死亡似乎就不再是純粹的想象了。
當然，這個想法長久以來就只能是個幻想。因為對每個具體的人而言，多能干細胞早就在胚胎發(fā)育的極早期消失了。有科學家嘗試采集試管嬰兒過程中廢棄的一部分人類胚胎，提取當中的多能干細胞，但這些細胞的來源顯然不穩(wěn)定，細胞數(shù)量也很少，做做研究固然可以，想要用于支撐再生醫(yī)學的應用那就差得太多了。
除此之外，唯一被證明可行的方案是1960年代英國科學家 John Gurdon 發(fā)明的細胞核移植技術。John Gurdon 用很細的針管把動物身體細胞的細胞核吸出來，注射到已經(jīng)去除了細胞核的卵細胞當中，發(fā)現(xiàn)卵細胞提供的化學環(huán)境可以恢復身體細胞核的分化潛能。著名的克隆羊“多利”就是如此制造出來的 [2]。但顯然，這個方法也不適合大規(guī)模應用，首先人體卵細胞的來源和倫理約束就是一個很大的障礙。
這個局面一直到2006-2007年才發(fā)生了革命性的改變。2006年，日本科學家山中伸彌和他的博士后高橋和利合作發(fā)表了一篇劃時代的論文，證明在成年小鼠的身體細胞（成纖維細胞）中引入四個轉錄因子基因的表達，就足以逆轉這些身體細胞的分化過程，把它們重新變回多能干細胞狀態(tài)，具備重新分化成不同類型身體細胞的能力，恰如將已經(jīng)墜落至地面的巨石重新推上山頂。這就是著名的所謂人工誘導多能干細胞（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iPS細胞）的概念 [3]。
這四個能夠逆轉細胞命運的基因也被稱為 “山中因子”，分別是Oct4、Sox2、Klf4和c-Myc。到了2007年，中山實驗室和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James Thomson實驗室又分別證明類似技術也可以將人體細胞重新誘導為iPS細胞狀態(tài) [4-5]。
在那之后，全世界不少實驗室都在嘗試將這些iPS細胞定向分化為不同類型的細胞，比如皮膚細胞、肌肉細胞、神經(jīng)細胞等；甚至是不同的器官和組織，比如分泌胰島素的胰島、能夠規(guī)律收縮的心肌、肝臟類器官等等。
研究者們也開始嘗試利用這些iPS細胞治療疾病。比如2019年，美國批準了一項臨床試驗，試圖用這項技術治療老年黃斑變性（AMD, age-related macular degeneration）。具體而言，研究者們會從患者體內(nèi)抽取血液細胞，將它們改造誘導成多能干細胞，定向分化成為視網(wǎng)膜色素細胞，再通過手術植入到患者的眼球中，以保護患者脆弱的視網(wǎng)膜感光細胞，挽救他們的視力 [6]。當然，需要強調一下，截至2022年5月，iPS細胞還沒有被正式批準上市用來治療任何一種疾病。
請注意，這項技術從誕生起就一直伴隨這一個巨大的隱患：如何保證iPS細胞的安全性和可控性？為了人工誘導出多能干細胞狀態(tài)，人們需要對細胞進行遺傳改造。比如上文提到的 “山中因子”，就需要用病毒作為載體，把四個不同的基因片段引入細胞內(nèi)并強制其持續(xù)活躍和生產(chǎn)蛋白質，從而起到逆轉細胞命運的效果。這樣一來，這些經(jīng)過遺傳改造的細胞就天然帶有一些安全隱患。比如，這些基因片段如果插入人體基因組DNA序列當中，會不會破壞正常的人體基因，讓細胞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異常？再比如，如果這幾個基因持續(xù)長時間地活躍，會不會讓這些細胞的分裂繁殖失去控制，甚至有致癌風險？
基于這些問題，研究者們在不斷測試和驗證iPS細胞的分化潛能和臨床價值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改進誘導技術，試圖找到更安全、更可控的iPS細胞生產(chǎn)技術路線。
在這些方法里，最值得一提的，也是今天我們要介紹的方法，是用小分子化學物質替代遺傳改造，直接逆轉細胞的分化過程，制造iPS細胞。
早在2008年，哈佛大學 Douglas Melton 實驗室率先證明，如果在用四個 “山中因子” 誘導iPS細胞的時候加入丙戊酸（valproic acid, VPA），能夠將誘導效率提高100倍，甚至可以完全替代四個 “山中因子” 中潛在致癌風險最大的那個因子——c-Myc。
同樣在2008年，美國Scripps研究所的丁勝實驗室證明，可以用小分子化學物質同時替代兩個 “山中因子”（Sox2和c-Myc）的作用。2010年，丁勝實驗室和北京大學鄧宏魁實驗室進一步縮小了遺傳改造的力度，他們證明只需要引入一個 “山中因子” ——Oct4，結合小分子化學物質的刺激，就可以誘導產(chǎn)生iPS細胞。到了2013年，鄧宏魁實驗室更是一舉實現(xiàn)了對山中因子遺傳操作的完全替代，通過7個小分子化學物質的組合（簡稱VC6TFZN），直接將小鼠成纖維細胞誘導進入iPS狀態(tài)，而且效率可以和山中四因子的遺傳操作相當 [7]。
用小分子化學物質誘導iPS細胞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化學分子進入細胞后，能夠結合和干擾某些特定蛋白質分子的功能，起到模擬遺傳操作的作用。但化學分子的濃度可以人工精細調節(jié)，誘導完成后還可以通過更換培養(yǎng)液的方式快速清除，顯然比直接往細胞里轉幾個基因的操作要更安全和可控，而且更容易進行標準化的大量生產(chǎn)。
但從2013年至今，人們一直沒有攻克最后的難題：用化學物質可以誘導產(chǎn)生小鼠iPS細胞，但用化學物質誘導人體iPS細胞卻始終沒有成功。對此，研究者們一個普遍的猜測是，相比小鼠細胞，人體細胞的命運決定過程更加 “穩(wěn)定” 和 “頑固”，很難被化學物質輕易地改變。繼續(xù)沿用那個巨石的比方，對人體細胞來說，巨石滾落的路徑更為陡峭、崎嶇和漫長，因此一旦下墜之后想要重新推上山頂就非常困難了。
直到2022年4月13日，鄧宏魁實驗室發(fā)表的這項工作，才第一次實現(xiàn)了將人體細胞重新誘導成為多能干細胞的過程。這是一個需要二十幾種化學物質組合，耗時長達1個半月到2個月的繁瑣過程。
簡單總結來說，2013年之后，鄧宏魁實驗室的研究者們對小鼠化學誘導干細胞的過程進行了更詳細的分析。他們逐漸意識到，盡管7個化學物質是一次性添加的，但細胞的狀態(tài)卻并非直接一步從身體細胞變成多能干細胞，而是經(jīng)歷了幾個逐漸接近早期胚胎細胞的中間狀態(tài) [8]。基于這個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計劃是，面對狀態(tài)更頑固、更難以被轉化的人體細胞，需要更精細的分階段逐步提高這些細胞的分化潛能，最終實現(xiàn)把巨石推回山頂?shù)哪繕恕?/span>
最終，他們找到了這樣一套方案：首先用6個化學物質的組合將人體成纖維細胞誘導進入一種類似上皮細胞的狀態(tài)，這個過程耗時8-10天；然后再添加3種化學物質，將細胞誘導進入一種去分化狀態(tài)——也就是說這個階段細胞失去了特定的類型標記，處于一種身份未定的中間態(tài)，耗時16-20天；然后，再經(jīng)過9種化學物質和5種化學物質的兩步處理，將這種去分化狀態(tài)的細胞真正改造成為具備無窮分化潛能的人體多能干細胞。
這就是我們所說難題中的hCiPS細胞：人體化學誘導多能干細胞（human chemical-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
研究者們隨后用了一系列方法驗證hCiPS細胞確實是人們期待已久的人體多能干細胞。他們證明了這些細胞的形態(tài)、基因表達特征、染色體結構特征都符合人體胚胎中的多能干細胞。而且這些細胞也能夠被誘導成為各種細胞類型，如血液細胞、肝臟細胞和神經(jīng)細胞等。
同樣很有啟發(fā)的是，研究者們還對整條誘導路徑上不同狀態(tài)的細胞做了詳細的分析。他們利用單細胞測序技術分析了不同誘導階段下細胞基因表達的差異，完整再現(xiàn)了人體細胞被誘導到多能干細胞狀態(tài)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化。
他們認為，在整個路徑上最關鍵的步驟是剛提到的第二步——將細胞誘導進入一種身份未定的中間狀態(tài)。在這個階段，細胞還不具備分化潛能，但許多和早期胚胎發(fā)育相關的基因被開啟，DNA整體的甲基化修飾水平降低，染色體也整體處于更加松散的狀態(tài)，這都接近了早期胚胎干細胞、而不是高度分化的身體細胞特征?？雌饋韺θ梭w細胞來說，已經(jīng)墜地的巨石無法一鼓作氣的推上山頂，但研究者們找到了半山腰一處開闊的平臺，在這里稍作休息之后再繼續(xù)推動，成功率就高多了。
這是一項激動人心的成就，北京大學的研究者們在十幾年的持續(xù)努力和改進之后，終于找到了一條完全不依賴細胞核移植，也不需要遺傳操作，純粹使用小分子化學物質制造人體多能干細胞的技術。更讓人高興的是，這項技術是中國科學家領導完成的，是中國科學界對全球干細胞研究領域和再生醫(yī)學領域的重要貢獻。
展望未來，這項技術的應用前景自然是非常廣闊的。既然我們能用小分子化學物質安全和高效地將人體細胞重新誘導進入干細胞狀態(tài)，那么我們就可以針對不同細胞類型、不同疾病領域，探索如何使用這些干細胞進行組織和器官的再生和替代。
我們剛剛提到的眼球病變是一個熱點，因為在眼球中開展治療相對比較方便。另一個目前在業(yè)界非?；馃岬姆较蚴侨斯ふT導胰島細胞，移植之后治療糖尿病。此前人們已經(jīng)在嘗試使用胚胎干細胞或者遺傳操作產(chǎn)生的iPS細胞去生成胰島，相關的人體臨床試驗也已經(jīng)在進行中?；瘜W誘導的多能干細胞也已經(jīng)被用于這個方向 [9]。
未來，化學誘導的多能干細胞（hCiPS細胞）能否在人體試驗中進一步明確其更優(yōu)秀的安全性和生產(chǎn)方面的優(yōu)勢，能否用于更多人類疾病的治療，則是我們非常期待并會持續(xù)關注的話題。
2
細菌促進乳腺癌的轉移
我要為你介紹的第二項研究，來自西湖大學蔡尚研究員團隊，相關研究發(fā)表在2022年4月14日的《細胞》雜志 [10]。這項研究試圖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細菌在乳腺癌轉移過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乳腺癌、細菌，這兩個概念似乎從根子上就聯(lián)系不到一起去。我們知道乳腺癌是全球女性最常見的癌癥類型。近年來全球每年都有超過200萬人患上乳腺癌，中國的患病人數(shù)占比約1/5 [11]。這種疾病主要是由女性乳房中的乳腺導管細胞或者小葉細胞發(fā)生基因變異、細胞不受控制的大量繁殖所引起的。而人體中當然也有大量的細菌，據(jù)估算總數(shù)量有幾十萬億個，甚至可能還超過了人體細胞的總數(shù)量。但絕大多數(shù)細菌都寄生在皮膚、口腔、腸道當中——所以有時候人們甚至會把人體的寄生細菌直接叫做 “腸道菌群”。這些腸道細菌對人體的健康確實有不少影響，比如食物的消化吸收、特定營養(yǎng)物質的合成（如維生素K）、人體免疫機能，甚至還有大腦發(fā)育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影響。也確實有證據(jù)表明腸道菌群的異常和腸癌的風險和預后有關 [12]。但要說它們和距離甚遠的乳腺癌有關，還是太玄乎了一點。
但在2020年前后，幾個實驗室先后發(fā)現(xiàn)在腸道之外，比如肺癌、乳腺癌等等，腫瘤組織內(nèi)部也能找到某些細菌的存在 [13-14]。但在這些組織內(nèi)部，細菌的數(shù)量過于稀少，檢測難度很大，也一直有人懷疑這些發(fā)現(xiàn)其實是實驗過程被污染的結果。腫瘤組織內(nèi)部為什么會出現(xiàn)細菌也更是讓人一頭霧水——一個自然的猜想是腫瘤的發(fā)生就是這些細菌的入侵引起的，但也完全有可能是腫瘤組織的異常生長給了細菌寄生的機會，或者僅僅是巧合而已。
蔡尚實驗室的這項工作就是針對這一系列問題展開的。他們使用了一種能夠自發(fā)出現(xiàn)乳腺癌的轉基因小鼠（MMTV-PyMT模型），然后開發(fā)了非常靈敏的檢測手段，用基因測序和細菌培養(yǎng)的方法證明，這些小鼠乳腺腫瘤組織里的細菌含量確實比正常乳腺組織提升了接近10倍。當然即便如此，細菌的含量——大約1克腫瘤組織有一萬多個細菌——還是非常低的，要知道1克腫瘤組織里人體細胞的數(shù)量都有上百萬個了。加上腫瘤組織里的細菌本身也都是人體比較常見的細菌類別，比如腸球菌、葡萄球菌、乳桿菌、鏈球菌等。也因此之前存在不少模糊和爭議地帶。
更進一步的，研究者們還用靈敏的光學成像技術直接看到了乳腺癌組織里稀疏分布的細菌。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是：絕大多數(shù)（97.25%）腫瘤組織里的細菌都位于腫瘤細胞內(nèi)部——用能夠穿透細胞膜的抗生素（比如多西環(huán)素），能夠有效地殺死這些細菌；反過來那些無法穿透細胞膜的抗生素就無能為力了。
腫瘤治療目前最大的難點，其實并不是器官病變后第一次出現(xiàn)的腫瘤（所謂原位腫瘤），而是腫瘤神出鬼沒的轉移和擴散。后者指的是在原位腫瘤在持續(xù)地生長和變異之后，部分腫瘤細胞脫離原位腫瘤，順著人體循環(huán)系統(tǒng)遷移到身體其他部位，在那里重新落地生根長出來的腫瘤。
原位腫瘤往往可以通過手術、放療、化療等手段有效地移除；而一旦轉移，轉移時間、轉移部位，往往難以預測和控制。
在被研究的這種小鼠模型中，晚期乳腺癌往往會引起肺部的轉移——這也是晚期乳腺癌患者最容易出現(xiàn)的轉移部位。既然乳腺癌細胞內(nèi)部生長著一些特殊的細菌，那么研究者們自然就推測，如果這些乳腺癌細胞遷移擴散了，是不是也會帶著這些細菌一并遷移？
答案是確定的。研究者們在乳腺癌組織里注射帶有熒光標記的細菌，在肺部轉移的腫瘤中發(fā)現(xiàn)了這些細菌，甚至還在血液里流動的腫瘤碎片里也找到了細菌的存在。
原位的乳腺癌細胞里、血液里的腫瘤碎片里、轉移到肺部的腫瘤細胞里，都找到了細菌。那接下來很自然的問題是，這些細菌的存在到底有什么用？
一個同樣自然的驗證方法是生物學里常用的 “功能缺失實驗”——看看殺死這些細菌之后，小鼠的乳腺癌會不會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們剛剛也提到過了，動物體內(nèi)絕大多數(shù)的細菌都寄生在腸道當中，如果用抗生素無差別的殺死細菌，可能首先破壞的是腸道菌群的正常功能。
最后研究者們找到了一個更精準的方法：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口服多種抗生素的混合（萬古霉素、新霉素、亞胺培南/西司他丁、兩性霉素B），會殺死腸道菌群但不影響腫瘤細菌；如果靜脈注射則作用相反，只殺死腫瘤細菌但不影響腸道菌群。這樣一來，兩種操作方式還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對比。結果發(fā)現(xiàn)：混合抗生素殺死腫瘤組織內(nèi)部的細菌之后，乳腺腫瘤的出現(xiàn)和生長并未受到影響，但乳腺腫瘤的轉移卻被大大抑制了！
那是不是說明這些細菌確實促進了乳腺癌的轉移呢？為了進一步驗證這個猜測，光 “功能缺失實驗” 可能還不夠，還需要所謂的 “功能增強實驗”——如果腫瘤細胞被人為感染了細菌，是不是就更容易轉移了。
研究者們的這項實驗設計也很有意思。他們先提取了一部分腫瘤細胞在實驗室里培養(yǎng)，然后人為感染了上面講到的細菌，再把這些腫瘤重新注射到小鼠乳腺里，發(fā)現(xiàn)果然大大提高了肺部轉移的概率。剛剛講到，靜脈注射抗生素能夠有效地殺死乳腺癌里的細菌，降低腫瘤轉移的機會，而在這些經(jīng)過殺菌的小鼠身體里，如果重新再注射一些細菌，那么腫瘤轉移的能力又重新被喚醒了。
通過 “功能缺失實驗” 和 “功能增強實驗” 的可逆結果，細菌和腫瘤轉移的因果關系才算是得到了嚴格的證明。
證明之后的新問題是，這個因果關系本身又是如何產(chǎn)生呢？也就是說，為啥被細菌寄生了，腫瘤細胞就更容易轉移了？細菌又是如何賦予腫瘤細胞這種超長能力的呢？
研究者們也沒有特別明確的頭緒，實驗方法也很簡單——通過單細胞測序的方法，看了看這些被細菌入侵的腫瘤細胞里哪些基因的活動發(fā)生了變化？結果發(fā)現(xiàn)感受機械壓力的基因活動被大大提高了，支撐細胞結構的所謂 “細胞骨架” 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
這是一個很有啟發(fā)性的發(fā)現(xiàn)。細菌入侵需要穿透細胞膜，這個過程影響細胞的原有結構、刺激到細胞的壓力感受器本身并不奇怪，但這件事卻陰差陽錯地模擬了腫瘤遷移的環(huán)境。
在腫瘤擴散轉移的過程中，從原位腫瘤脫落的腫瘤細胞或者腫瘤碎片需要進入血液循環(huán)，直至找到新的棲息地。但血液對它們卻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環(huán)境，除了免疫細胞的識別殺傷，血液的壓力本身也會殺死大部分轉移中的腫瘤細胞?？雌饋恚毦娜肭质沟冒┘毎麑ρ獕鹤隽颂崆斑m應，這當然會大大提高癌癥擴散轉移的成功率。
在研究的最后，研究者們又在人體腫瘤樣本中做了驗證，看看在小鼠模型中的發(fā)現(xiàn)是否真有臨床價值，結果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高度相似性。
比如，人體乳腺癌組織里的細菌含量也顯著高于正常組織，其中主要的細菌類型也包括腸球菌和鏈球菌，轉移部位的癌組織和原發(fā)乳腺癌組織中的細菌類型也很相近，等等。
當然，可以想象，想要在人類患者中完成全部的數(shù)據(jù)驗證是很困難的，也有醫(yī)學倫理的挑戰(zhàn)。但研究者們的這些對比至少提示我們，在人類乳腺癌的轉移過程中，細菌入侵也許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如何評價這項研究的意義呢？我覺得至少有這么幾個維度。
首先，從基礎研究的角度看，這是科研人員首次證明了腫瘤細胞內(nèi)部的細菌和癌癥發(fā)病之間的因果關系：細菌入侵不影響腫瘤的生長，但增加了腫瘤的轉移能力。這個發(fā)現(xiàn)是否能夠推廣到更多的腫瘤類型中，推廣到人類患者當中，肯定已經(jīng)是不少癌癥研究同行的共同關注點。說的更廣泛一點，正常人體細胞內(nèi)部看起來也同樣有含量及其稀少的細菌，這些細菌有沒有什么功能和影響，是否涉及到其他類型的人類疾病，可能都是值得關注的科學問題。
其次，從臨床應用的角度看，研究者們也證明了注射特定抗生素能夠有效地殺死腫瘤細胞內(nèi)細菌，并且顯著抑制腫瘤的轉移。這個思路是否可以用來開發(fā)預防腫瘤轉移的藥物和療法，是否對包括乳腺癌在內(nèi)的多種癌癥有價值，也肯定會是值得追蹤的醫(yī)學探索方向。
最后還有一點特別值得討論一下：
從邏輯上說，對癌細胞來說，被細菌入侵和定居大概不是什么好事，畢竟這些寄生者會搶奪有限的資源，可能還會損害癌細胞的“健康”和生存。但恰恰也是這些寄生者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模擬了腫瘤細胞遷移的過程，幫助這些腫瘤細胞提前準備好了應對血液壓力的挑戰(zhàn)。這個過程本身就可以看成是生物進化過程的絕妙證明。細菌和癌細胞實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互惠互利，幫助了彼此的生存 [15]。
順著這個邏輯推演出一系列問題：是不是一些腫瘤細胞更容易吸引細菌入侵？被細菌入侵的細胞是否更容易從原位腫瘤上脫落、更容易在新的轉移部位存活？腫瘤細胞是否會主動幫助細菌在自己內(nèi)部的寄生和繁殖？這些細菌是否會利用腫瘤細胞的什么特性在細胞之間擴散？
這些問題可能都值得我們思考和研究。這些問題也在提醒我們，在億萬年進化之后，生物體內(nèi)部發(fā)展出了多么復雜和精巧的生存技能！
這就是本期巡山的全部內(nèi)容，下個月6號，我們不見不散。
制版編輯 | 姜絲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