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殘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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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商 周
責編 | 程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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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事的是一個看書寫字的行業(yè)，以至于有人會問我鼻梁上為什么沒有架上一副眼鏡。不戴眼鏡的書生雖不常見，但要是我說我有一只眼睛殘疾，那可能才是令人驚訝的事情。我的左眼視力只有0.3，也就是說左眼不能看書，而且這個視力還無法校正。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的右眼發(fā)生了意外，那就意味著我將不得不改行了。
其實我的左眼看上去沒有異常，如果我不說，大概身邊也沒有人能看出來。就是我自己，也是到十歲那年才偶爾發(fā)現(xiàn)的。那時父親注意到我頻繁地眨左眼皮，便懷疑我的眼睛有問題。他讓我捂住左眼看東西，沒有任何異常。等我再捂住右眼的時候，眼前呈現(xiàn)出了另外一個世界：書上的字看不清楚，父親的臉也模糊，就是煤油燈的火苗也沒有一個清晰的邊界。
從那時起，父親帶上我開始了求醫(yī)之旅。
縣人民醫(yī)院的西醫(yī)
那是1984年，我還在公社（那年公社改成了鄉(xiāng)，但那時大家還習慣叫公社）中學讀初一。一到周末，父親便騎著他那輛“長征”牌載重自行車帶我去縣城人民醫(yī)院，那里的五官科有個比較有名的眼科醫(yī)生，姓張。每次張醫(yī)生總是先測一下我的視力，然后拿一個專門檢查眼睛的電筒對著我的眼睛照上一會兒，最后開出一些藥來。
我現(xiàn)在還能記得張醫(yī)生所開的那幾種藥：一個是魚肝油，吃起來有一股腥的味道；另一個是復方丹參片，它的外面有一層糖衣所以味道還比較甜；還有一個是肌苷注射液，這是一個讓人有點難受的東西，因為注射完之后肌肉往往有一段時間很痛。我對于痛有著一定的承受力，所以打肌苷不是難事。對我來說難的是吃復方丹參片和魚肝油，因為張醫(yī)生說吃藥需要涼開水，而那時學生是沒有開水的。父親于是給我當時的班主任送去了兩瓶糧食釀的白酒，讓他在我需要的時候給我一點開水。
但我卻總是不愿意去班主任那里，吃藥便總是不規(guī)律。直到一個周末，父親讓我把藥盒拿來，檢查剩下的數(shù)量后發(fā)現(xiàn)我沒有按時吃藥。那次父親的責罵讓我知道家里為我看病付出的艱辛，于是吃藥便又準時起來，但還是不愿去老師那里要開水，于是練出了吃藥丸不用水的本領。
由于去得多了，我們與張醫(yī)生的關系自然也就近了一些。有時候父親會到菜市場花5塊錢買條魚送到張醫(yī)生家里。有時還會在他家小坐一會兒，當然吃飯和喝茶是萬萬不敢的。后來等到我們與張醫(yī)生的關系更近一些的時候，就不用去掛號了，可以直接去他的診室，然后他會從抽屜里拿出一些免費的魚肝油和復方丹參片來。
就這樣在縣人民醫(yī)院看了有大半年的樣子，我的視力卻一直未見好轉，父親于是帶我去了縣中醫(yī)院。
縣中醫(yī)院的中醫(yī)
縣中醫(yī)院那時還很小，在一棟兩層樓的小院里。但那里有一個口碑不錯的中醫(yī)，姓朱，聽說是祖?zhèn)鞯难劭浦嗅t(yī)。對我們來說，這無疑是新的希望。
朱醫(yī)生的診室在第一層最左邊的那間。去了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檢查視力，他會翻開我的眼皮檢查一會兒，最后給我開幾味中藥。
我已經(jīng)記不起那中藥的名字，只記得它們的苦味。因為要每天喝中藥，父親把他那輛自行車給了我，讓我每天騎著自行車從十里外的中學回家。那時我個子很小，只能用右腿插入自行車的三腳架去踩動踏板，我們把這種騎自行車的方式叫“搞三腳架”。
從那時起母親就天天為我熬中藥，中藥苦對我來說不是難事，是不用捏著鼻子就可以一口氣喝下去的。在經(jīng)過這樣幾個月的中藥治療后，我的視力居然慢慢好轉了一些，有一次在朱醫(yī)生那里測到了0.6。
于是我就那樣繼續(xù)喝著中藥，繼續(xù)天天“搞三腳架”往返于學校和家之間。但不知為什么，后來我的視力不僅沒有提高，反而慢慢又回到了0.3的最初水平，而且再也不見起色。我也還記得后來我們有時候去的時候，朱醫(yī)生在那里現(xiàn)場翻看藏在抽屜里的醫(yī)書的情形，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祖?zhèn)鞯闹嗅t(yī)。就這樣，我們也在失望中離開了中醫(yī)院。
民間的“神醫(yī)”
父親又去努力打聽其他醫(yī)生。后來聽說鄰縣的縣城有一個民間“神醫(yī)”，醫(yī)術好得需要熟人引薦才有機會去看病。父親找到當時在鄉(xiāng)中心小學當校長的一個遠方表舅，再通過他找到了認識那位神醫(yī)的熊老師。
在一個星期天，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和小學校長還有熊老師一起從鄉(xiāng)里出發(fā)去鄰縣。從鄉(xiāng)里到鄰縣縣城大約有25公里的路程，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山路，這讓父親騎得吃力的很。校長和熊老師在前面一邊騎一邊說話，偶爾他們會關心地回過頭來問父親是否要停下來休息一下，這時父親會趕忙說“不用不用”，然后便直起身子用力蹬幾下追上前去，但過一段路又會慢慢落后下來一些，然后再用力蹬幾下......
盡管來回路程很艱苦，但那次求醫(yī)的結果還是同樣讓人失望。那個民間“神醫(yī)”看來是習慣用麝香，他的病人幾乎都得到一副含有麝香的中藥，而這個藥方的價格也自然是昂貴的，昂貴到我們這樣的農(nóng)村家庭承受不起的程度。
再說，“神醫(yī)”的藥方對我的眼睛也沒有任何的效果。這樣四處求醫(yī)的日子大概持續(xù)了一年多，我的視力沒有任何變好的跡象，父親也就慢慢減少了努力，只是每過一段時間還會帶我去縣城檢測視力。后來發(fā)現(xiàn)視力居然也沒有降低，總是維持在0.3的水平，所以也就徹底放棄了治療。
德國醫(yī)生這么說
十幾年后，我來到了德國求學。這時候又想起了自己的眼疾，想著是不是德國的醫(yī)生會高明一些。
那是一個較大的私人眼科診所，座落在市中心的老城區(qū)，有著六七個執(zhí)業(yè)醫(yī)生。接待我的是一個老年男醫(yī)生，有著金黃的短發(fā)，帶著眼鏡，看上去精干但慈祥。
在照例給我兩眼都檢測了視力后，他再用一臺光學儀器對我的左眼進行仔細的檢測，最后還讓我看了一些三維的圖片。整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了20分鐘，最后他讓我坐在他面前。
“您的左眼是弱視?！彼f，語速緩慢且堅定。
“弱視，我是第一次聽說，什么是弱視？”我迷惑地問。
“弱視是一種視力發(fā)育上的疾病，您可能知道，我們的視力是需要發(fā)育的。當我們出生的時候，視力都很低，反正只要能找到母親的奶頭就行?！笨赡苁菫榱俗屛曳潘?，他開始嘗試以幽默的方式來解釋這個疾病。
“但等嬰兒慢慢長大，他們的視力也在發(fā)育成熟。您知道，看東西需要眼睛和大腦的配合才行，我們的眼睛把看到的東西轉送給大腦，然后大腦才能做出判斷。所以，視力的發(fā)育需要眼睛和大腦的配合。”他繼續(xù)說。
“那就是說弱視是眼睛和大腦沒有配合好，所以是在發(fā)育上出了問題？”我說。
“很聰明，是這樣的?！彼χ鴮ξ业挠^點就行了肯定。
“那哪些因素會導致弱視呢？”我接著問。
“一般來說主要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斜眼，就是兩只眼睛不能同時聚焦于一個物體上。這種雙眼的配合誤差會影響到眼睛和大腦的配合。在這種情況下，大腦會選擇性地和其中一只眼睛配合，而另外一只就失去了和大腦一起進行良好發(fā)育的機會。”他說。
“我不是斜眼，我不屬于這種情況?！蔽艺f。
“很對！第二種情況是因為一些遮擋性的因素（比如眼臉下垂、角膜混濁、先天性白內(nèi)障等）讓光線不能很好地進入眼球，這種不正常會給大腦錯誤的信息，從而導致視力的發(fā)育缺陷?！?/p>
“那我看來也不是這種情況，我沒有聽父母說過我小的時候出現(xiàn)過上面的幾種現(xiàn)象?！蔽艺f。
“很對？你很可能就是屬于第三類情形，就是兩只眼睛在屈光度上不一致。因為這種不一致，兩只眼睛在看一個東西的時候所得到的圖像在清晰度上會有差別，屈光度較高的那一只眼睛的成像會變得大而且模糊。這樣差別也會影響大腦和眼睛的配合，從而出現(xiàn)一只眼睛的弱視?！彼f。
“那既然知道弱視的原理，應該可以矯正才是?！蔽矣行┡d奮地說。
“emm，是也不是。”他看著我說，然后繼續(xù)解釋: “的確，知道了弱視的原因，矯正弱視不難。對于遮擋性原因?qū)е碌娜跻?，把這些遮擋因素排除就行。對于其它弱視，大部分也只需要帶上矯正用的眼鏡就行；如果矯正眼鏡不管用，閉上那只好的眼睛，專門鍛煉差的那只眼睛也能有所效果?！?/p>
“那我的眼睛可以矯正嗎?”聽到這里，我迫不及待地問。
“很遺憾，不行?！彼粗业难劬?，緩慢地說。
可能是看出來我的不甘心，他接著說：“視力發(fā)育在六歲左右就完成了，也基本上定型了。所以在六歲之前，弱視基本上都是可以校正的。但六歲之后就越來越難，等到十歲以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很遺憾不能幫助到您?！?/p>
“我很倒霉?！蔽逸p聲地說。
“也不能這么說，您知道嗎，世界上大概有1-4%的人患有弱視，所以它是一個常見病。雖然弱視常見，但有些弱視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眼睛有問題。雙眼弱視很容易發(fā)現(xiàn)，因為看不清楚。但單眼弱視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因為另外一只眼睛是好的。”
可能是看出了我臉上的失望，他安慰我說：“沒關系，一只眼睛弱視不會影響到您的生活，而且您不用擔心將來另外一種眼睛會受到影響，弱視是不會左右傳遞的。”
然后，他進一步補充說：“還有，您這種情況在我們德國以前也比較常見。所以現(xiàn)在我們都要對兒童檢查視力，及時發(fā)現(xiàn)并矯正弱視。在您小的時候，可能沒有做過視力的檢查吧？”
“哦，沒有，沒有......”我說。
我離開了那個診所，走在老城的街道上。雨后初晴的天空出現(xiàn)了迷人的天青色，街道上的石板在濕潤中顯得更加有質(zhì)感，柔和地反射著冬日的陽光。一輛馬車在馬蹄聲中緩緩而來，馬背上的鬃毛在逆光下顯得格外地吸引眼球。
我小的時候的確是沒有檢查過視力的。在農(nóng)田和山野，我都能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在課堂讀書也沒有問題，考試還常拿第一。我憑什么去懷疑我的眼睛，又為什么需要去檢查我的視力呢？
不過幸好，我還有一只可以用的眼睛。
父愛如山
感謝那位耐心的德國醫(yī)生，他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弱視，也知道了過去那些四處求醫(yī)的日子原來都是徒勞。
但我還是一直懷念和感謝那些父親帶我四處求醫(yī)的日子。像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父親一樣，父親對我很嚴厲，我們之間沒有歡樂的互動和溝通。所以當回憶往事的時候，很難找出我們父子之間溫馨的時刻。但父親帶我去求醫(yī)這件事，尤其是坐在他自行車后面的場景，卻總是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有時候我甚至還會想，多虧了這只弱視的眼睛，因為它時刻提醒著我那如山的父愛。
從父親帶我去治療眼疾那年算起，已經(jīng)三十多年過去了。期間我去上了大學，走出了農(nóng)村，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從他鄉(xiāng)到遠方?，F(xiàn)在，我生活在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也已為人夫、為人父。而父親卻在家鄉(xiāng)慢慢地老去，年年殷切地盼望著我探親歸來。
在家鄉(xiāng)火車站等候我歸來的父親（視頻截圖）
父愛如山，亙古不變，只是表達方式有所不同。和上一代相比，新一代的父子關系有了更多的互動和溝通，這無疑是好事。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錦上添花，給做父母的您一個小小的提醒：在孩子三歲之前，帶他去檢查一下視力。
制版編輯 | 皮皮魚
